第十五章 豔遇
江又安到了成都,白天好混:早在七點到八點到幾條公共汽車線路去「上班」。
上午在公園或商店閒逛消磨時間,午飯後看電影。與其說在看電影,不如說在睡
覺。下午五點到六點再去「上班」。他都是一個人幹,不用別人幫忙。這樣,既
不必把錢分給別人,也避免別人出事自己受牽連。好在他技藝高超,對環境的估
計分析能力又強,倒也過得滿舒服的。只是晚上不好辦:躲在公園裡不行,清園
的把假山洞子和樹林深處都清到了。火車站也不行,經常有各種戴紅袖套的查車
票和外出證明。沒有辦法,只好躲在正在施工的樓房裡,在硬梆梆的水泥預製板
上過夜。再不然到放置在馬路旁邊的下水道管子裡藏身。天氣漸冷,尤其下雨的
時候冷得發抖。幾天下來,骨頭硌得生疼。
白天吃喝閒逛以神仙,晚上睡的還不如勞改隊的稻草鋪,這反差實在太大,
得另外想辦法。
有一天下午,他正在火車站附近轉悠,看見一個穿著頗為時髦的粉紅色的確
良上衣的中年女人。她左手提著一個大塑料袋,右手夾著煙,邊吸邊穿過鐵路線
往車站後面走。他心裡一動:這樣的女人不會是工人或幹部,更不會是農村人。
再看她的眼神,總在年輕小夥子身上轉。根據他多年在城鎮混出來的經驗,他斷
定這不是什麼正經女人,決定冒冒險。
跟著她穿過鐵路以後,他掏出一根煙,上前主動打招呼:「大姐,對個火。」
那女人不在意地從嘴角取下煙遞給他,很快瞥了他一眼,把臉稍稍轉過去一
些。
他吸了一口煙,小聲問:「大姐,你這是上哪裡去?」
女人不理他,快步往前走。他緊跟上,小聲說:「大姐,請幫個忙。」
那女人沒有回答,仍然往前走,腳步卻放慢了些。
他裝出一副可憐相:「大姐,我是外地的,在這裡做生意,身上的證明遭摸
了,現今沒得地方住,都是出門在外的,請大姐幫個忙。」
女人露出一絲冷笑,立刻又消失了,隨後冷冷地說:「這個我管不著。」
他毫不灰心,陪笑說:「大姐行個好,我在成都人生地不熟,請大姐多幫忙,
我—定知知恩必報。」
女人不鬆口,邊走邊說:「少說這些,我不管這些事。我又認不到你。」
「頭回生,二回熟,這下就認到了嘛!」
「不行不行,少囉嗦。」
難道看錯了人?絕不會。她沒有大喊大叫,沒有提到治保組、聯防隊什麼的。
不能灰心,於是繼續進攻:「只住一晚上就走,就一晚上,給一張票子。」——
「一張」是十元,是當時的最高面額。
「給你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大姐,你也是個外場人,山不轉水轉,你帶了我的大忙,我一定報答你。」
女人不再言語,兩個人慢慢走著,保持一定距離。已經到了郊外,人煙稀少。
他又說:「明天一早就走,飯也在外面吃,生意做成了,格外答謝你。」
女人鬆口了:「你是哪個地方的人?做啥子生意的?」
一聽有門,他喜不自勝:「我是順昌縣的,做藥材生意……」
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頭:「我看你像個鉗工!」
他毫不驚慌,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套話拋出來:「大姐好眼力!不瞞你說,我
是幹這個的。」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做了個夾鈔票的動作,隨著女人進入一個
村落。
小路彎彎,到處是灰塵、垃圾,路面不平,坑坑窪窪裡積著污水。房屋多數
是新建的,矮小零亂,行人稀少。穿過狹窄的街道,進入一個更窄的小巷,來到
一個代銷店前面,門面很小,還上著門板,側旁是一個隻容一個人通過的通道。
女人掏出鑰匙開了小店側門,他跟著進去。裡面是個臥室,有門通前面的店堂。
房間不大,收拾得倒還算乾淨,在郊區農村也算可以的了。
不等她開口,他先摸出一張「大團結」給她。她放下塑料袋,安頓他在椅子
上坐下,自己坐在床上,自我介紹說:「我叫陳美君,有個女娃兒叫二女子,別
個帶她出去耍了,晚上八點才回來。你把地方認准了,過了九點人少了再回來。」
他把屋子再仔細打量一番就出來。聽見陳美君在他身後輕輕地關上門。他在
街上四下仔細觀察了一番,確信已經記住了這個地方,才又向城裡走去。他對今
天的意外順利有點兒犯咕咕,轉念一想:管他娘的,快活一天算一天!反正那裡
死哪裡埋,想那麼多幹啥!這時候已經到了下午的「上班」時間。上午他在汽車
上就聽說一八三廠今天下午發工資,就到十五路公共汽車去「上班」。一出手就
得了四十多元,還有幾斤糧票。先到大眾餐廳吃了一頓,又進電影院看了一場阿
爾巴尼亞電影《漁人之家》。他對這種缺乏女人的片子根本沒有興趣,只不過消
磨時間罷了。
走回小巷,天已經黑盡。代銷店漏出一線燈光。他輕輕推門,門是虛掩著的。
躡手躡腳進去,燈光下陳美君坐在小板凳上洗腳,上身是件白襯衣,下面一條粉
紅色短褲,霸出大半截大腿,正在用毛巾擦去小腿上的香皂泡沫。
江又安的魂都被她勾了去,眼睛直直地盯著那雪白大腿的肌肉自然下垂所產
生的弧線,想像力卻一直沿弧線向裡延伸,仿佛看見了白嫩的屁股。他心慌意亂,
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了。陳美君發覺後有些惱怒,低聲喝斥:「賊夥夥地看啥子,
還不把水倒了,也去洗個腳!」江又安極不情願地慢騰騰彎下腰端起了洗腳盆,
陳美君穿上拖鞋站起來說:「把水潑在廚房後面的水溝裡,爐子上有熱水。小心
莫把二女子弄醒了。」
他的心撲撲直跳。端了熱水回來,女人坐在床沿,問他今天「生意」做得如
何。他又給了她一張「大團結」作為回答。眼睛不看女人的笑容卻總是離不開她
的大腿,馬馬乎乎洗了,倒了髒水,轉來就問:「大姐,今晚我睡哪裡?」
她沒有回答,身體稍微向後仰,靠在顯得很整齊的緞面被蓋上,兩手交叉放
在脖子後面,在白色襯衣下面,豐滿的胸部凸現出兩個半球。他欲火中燒,餓狼
似的撲過去,陳美君卻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閂好,再把窗簾放下,最後關了燈,
屋裡頓時一片漆黑。信號終於發出,他再次撲了上去……「
後半夜他醒來,向她提出了一個在他腦海裡盤旋已久的問題:「今天下午咋
個你聽我一說就放心留我住?」
「我一眼就認出你是元山茶場的!」
「啊!」他的手一下子從她的胸脯上滑落,剛要坐起來,卻被她按住了:
「你聽我說,你原來是二隊的,是不是?」
他也冷靜下來,反問一句:「你咋個曉得的?」
「我也是元山茶場的,在女三隊。有一回送茶路過你們二隊,你還招待我喝
開水。」
「唔,我想起來了,是有這回事。不過你好像不姓陳。」
「我原本不姓陳,我叫劉淑珍。」
「哦,是你呀!」他差點兒要說出洪士奎三個字,趕緊打住,改口說:「你
比原先白了,也比原先胖了,完全認不出來了。」
「要不是我認出了你,我才不得留你。你那幾句話,哪個編不來?」
從此他就在這裡安心住下。聽她介紹說,她在這裡有個姓張的「男朋友」,
是個「人保(人民保衛組)大爺」。他有老婆,只能偶而以辦事為名出來在她這
裡住。現在出差到外地去了。她還說了她跑出來以後的種種經歷和小女子的來歷。
他嘴上附和著,心裡根本不信:逃跑的人能有幾句真話!再說也沒有必要去想這
些沒有實際意義的問題。每天「上班」,有驚無險,晚上還能摟著一個身體豐滿
充滿激情的女人,這就夠了。就這樣舒舒服服過了七八天。
一天早晨,他出門之前,她說:「晚上早點而回來,有事給你說。
「啥子事?」
「回來再說。」
一整天他都在想,他不能斷定是什麼事,但肯定有些不妙。他的結論是:
「大不了整爛,整爛就過灌縣。老子啥陣勢沒有見過?」
天剛黑他就回來,她在屋裡等他。她開口就說:「這幾天風緊得很,說要開
展突擊大檢查。我已經把二女子送走了。你這麼多天沒有失手,久走夜路總要撞
到鬼的。」
他全明白了,忙說:「大姐放心,我馬上走,不讓大姐你為難。」
「你走哪裡去?」
「沒得一定,哪裡黑哪裡歇。」
「你這身份,到處走,還要找錢,危險得很。這次是全省統一行動。」
「那有啥辦法,反正人哪裡死哪裡埋。就是彈進罐罐裡,也不得把大姐供出
來。」
「我看你還是先回元山茶場避避風,過了這一陣再出來。」
「回去不得。我們隊那個馬老黴歪得很。那次收拾劉富義那個陣仗,你是沒
有見過,嚇人得很。我回去,他肯定要收拾我。」
「這個我也替你想過了。你是主動回去的,再認個錯,下個矮樁,他不會把
你咋樣。不過你不要直接回隊上,先到場部管教股立點兒功,他們一定會給隊上
打招呼,不得為難你。」
「立啥子功?」
「前天我去買菜,看到兩個人,你猜是哪兩個?」
他搖搖頭。她繼續說:「場部小廚房的張會恩,還有原先喬股長的婆娘陳桂
花。像兩口子一樣,親熱得很!」
「這兩個我曉得。你跟他們打招呼了沒有?」
「他們根本沒有看到我。我一認出來就躲開了。」
「你認人的本事真不小!」
「我最怕勞改隊的人把我認出來,所以我隨時都小心。」
「其實你的樣子大變了,又白,也不像原先那麼瘦,乍一見硬是認不出來。」
「那也不能大意。吃公安飯的人眼睛尖得很。喂,剛才我說的事,你說要得
不?」
「就照大姐的意思辦,明天一早我就回去自首。」
「不用那麼早,吃了中午飯再走都不晚。我這裡有好煙,你帶兩包回去散給
組長。閻王好見,小鬼難防。」
他這才坐下來,傷感地說:「就是有點捨不得你,以後又得一個人睡了。」
「男子漢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今晚我給你送個行。二女子不在,我們
就耍個通宵。來,你幫我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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