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擦乾他們每一滴眼淚,不再有死亡,也沒有悲傷、哭泣,或痛苦。以往 的事都已經過去了。 ——《聖經·啟示錄》第二十二章第四節 第一章 紀念品 一條由窄變寬的河流,上游兩旁高峰對峙,樹木叢雜,綠得發黑的河水顯得 格外深幽。河水流出峽谷後依然波濤迭起,帶著在峽谷中奔騰的那種氣勢。河面 上空架著高峽地區常見的鐵索橋。橋面鋪著稀疏的木板。兩片木板之間往往有一 兩尺寬的空隙。河的左岸是較為平緩的山坡。小麥田裡鑲嵌著小塊兒的油菜田。 一片片亮黃色,浮在綠色海洋上面,顯得格外嬌嫩。河的右岸是一塊由泡沙石構 成的山崗。崗上有幾處淺淺的灌木叢,間或有稀稀拉拉的野草在風中搖曳。再往 前,就是一連串的土坡了。 四周寧靜,涼風微拂,團團雲朵安祥地在空中移動,映在河面的倒影時而散 開,時而複聚。來到這裡的人都會說:好一副美麗的山野圖畫! 美好的事物總不長久,先是出現了嘈雜的聲音: 「走快點兒!」 「急啥子!再打一拐!」 「拐子是親家,背子是冤家!」 接著出現了一夥兒人,個個衣衫襤褸。如果靠近些,還能聞到一股酸臭的氣 味。他們身上背著山區特有的也是唯一的一種叫做「背夾子」的運輸工具。那上 面頂著鼓鼓囊囊的麻袋,恰好和相距很近的瘦削臉孔形成明顯的對比。他們右手 都提著下端有鐵尖上端有橫柄的木棍。這種叫「拐子」的東西,可以支在背夾子 下面代替負重的人承受重壓,好讓他們的肩膀暫時休息一下。 稀稀拉拉的隊伍相繼走上鐵索橋,自覺地拉開距離,要等前面的人快要下橋 的時候,後面的人才能上橋。因為這種橋走起來搖搖晃晃,擺動又毫無規則:上 下晃,前後搖,左右擺。木板相距又遠,前腳踏上新的一塊木板,就有了新的搖 擺規則,而後面的腳所踏的木板還是原來的搖擺規則,上面的身軀就處於兩難境 地,竭盡全力才能勉強維持平衡。 已經通過了二十多人。正在橋上的是個年過三旬的中年人。他已經通過了一 半兒多的距離。正當他專心向前艱難地移動之際,已經過橋的人大聲提醒他: 「小心!老鄉來了!」 這時候,兩個空手的赤腳山民在他之後上了橋。他們嘻嘻哈哈地在橋上蹦跳 取樂,興奮地喊叫: 「黴和尚要栽嘍!」 「黴和尚要栽嘍!」 橋上的中年人一聽見「老鄉」兩個字,立刻站住。他不能回頭看。因為最重 要的是站穩,而頭頂上的糧袋已經晃動得很厲害。他覺得快要站不住了,本能地 伸出手去想抓住身旁的鐵索,猛然間後面又有人喊:「抓不得!腿叉開些!」 他也明白抓不得,旁邊的鐵索不是作扶手用的。如果向旁邊彎腰,抓住鐵索 以後雖然暫時不會跌下去,但這以後人就再也離不開鐵索,除非有幾個人協助他 取下所負重物。他當時也只是瞬間失去理智,聽到喊聲立刻把手縮回,氣力都集 中在兩腿上,連草鞋裡的腳趾頭都緊緊地摳住木板,一點兒不敢放鬆。 整個橋都在晃動。兩個老鄉使勁兒跺腳,快活地高喊: 「黴和尚要跩!」 「黴和尚要跩!」 幾分鐘以後,兩個老鄉見自己的惡作劇無效,知道精彩的一幕不會出現了, 才把幸災樂禍的嘻笑轉為失望的咒駡:「狗日的黴和尚!」「背時的勞改娃!」 然後從他旁邊走過。 咚咚之聲遠去。劇烈抖動的鐵索恢復了正常擺動。他已經是一身冷汗,用顫 抖的雙腿挪過了鐵索橋,也到了右岸的土坡下面。先過來的,已經用拐子斜支著 背夾子放在泡沙石崗子上,徹底放鬆地在休息。-個三十來歲穿著藍色幹部服的 人,背著一個製作精巧的小背篼兒,一邊抽煙一邊來回踱步。他在這個差點兒跩 下河的人面前站住,慰問似地說:「老王,這些老鄉硬是可惡,這回把你整慘了。」 老王驚魂未定,兩腿發軟,一面喘氣一面卸背夾子,來不及答話。旁邊正在 歇氣的「黴和尚」們都一個勁兒地罵「狗日的老鄉」來表達對他的同情。有的誇 他命大,說上個月十九隊背糧,就有人連人帶背夾子一起被老鄉「浪」進河裡, 連「媽」都來不及喊一聲。那個叫喊「抓不得」的人是個小夥子,這時候剛過河 來,也湊過來問:「老鄉為啥不喊我們勞改犯,要喊黴和尚?」一個老犯人回答: 「我們這些人住在山上,一不吃肉二不摟婆娘,不是倒黴的和尚又是啥子?」眾 人哄笑起來。 那個穿幹部服的對小夥子說:「譚志雲,把你背的那袋糧打開。」譚志雲把 糧袋從背夾子上卸下來放在地上。呼拉一下子所有犯人都圍了上來。穿幹部服的 忙放下背篼說:「莫慌莫慌,昨晚登記了的都有份兒。我一個一個喊名字,喊哪 個哪個就把口袋遞過來。」說完他掐滅了煙,放下背篼,從裡面拿出一個小茶缸, 又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開始喊名字。 第一個被喊到的人歡天喜地地把小布口袋遞過去。中年人又笑眯眯地核對一 遍:「張全興,五斤,對吧?」 「洪組長,對頭,是五斤。」 於是洪組長用小茶缸舀了一缸子米,把缸子搖了搖,然後用手抓一把米添上。 張全興滿懷喜悅地張開口袋,看著米流進口袋裡。如此又重複了四次。 「李二娃,兩斤。」李二娃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洪組長歎了口氣說: 「這點點咋夠吃嘛!」兩缸子米進了口袋,只裝了個底,顯得空蕩蕩的。洪組長 又隨手抓了一把放進口袋,換來了感激的目光。 最後過橋的幾個人也都圍過來,很快把一袋糧分得差不多了。於是個個都忙 碌起來,下河舀水,上坡揀枯樹枝,用石頭搭成臨時鍋灶,把茶缸或飯盒放上, 再找洪組長借火柴。——現在火柴憑票供應,只有他才有。 洪組長看了看坐著不動的「老王」,然後舀了半缸米,從背篼裡取出一個精 巧的鋼精鍋,也加入煮飯的隊伍。又取出一塊臘肉,約有三四兩,解下別在腰間 的小刀,把臘肉切成薄片,放進鍋裡。過了一陣,肉香就伴著飯香四處飄逸。 「老王」是這群人中唯一沒有買米的。他沒有親屬給他寄錢寄糧票。昨天洪 組長來到監舍登記交錢交糧票的時候,他沒有想到會叫自己背糧。按慣例,只有 家裡寄來錢和糧票的人才願意下山背糧,也只有他們才可能被派去背糧。他們想 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見識一下久違了的監外世界,更重要的是這樣才能參與就 地分糧。他們不願意在幾百名遭受饑餓折磨的同伴們面前分糧。洪組長也只派這 些人背糧。因為背糧是個實打實的重活兒,得抓緊時間爬山,越走得慢時間拖得 越久肚子就越餓也就越走不動。背一百多斤上坡,對餓得精皮寡瘦的犯人來說決 非易事,不像在茶園裡幹活兒。儘管有被馬中隊長馬靴踢的危險,但卻可以磨洋 工。 奇怪的是,這次背糧,洪組長卻點了他的名字。他也只能服從。這時候他已 經停止了喘氣,經歷了負重跋涉和橋上的無聲搏鬥,他已經精疲力盡。饑腸轆轆 比汗流浹背更難忍耐。他只好背對大家,不去看煮飯的場面,獨自呑咽口水。而 飯香肉香卻偏偏一陣陣襲來。這種無法抗拒的誘惑,沒有長期饑餓經歷的人是難 以想像的。一些性急的犯人不等飯完全煮好,己經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呼嚕呼 嚕刨飯的聲音夾雜著咬嚼羅蔔條的聲音不斷地襲擊他,閉上眼睛也躲避不了。 突然,一陣強烈的肉香和飯香刺激著他的鼻孔,接著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 一下。他睜開眼睛,見洪組長端著一碗白米飯伸到他面前。米飯上面還有幾片半 透明油汪汪的臘肉和一隻鋁制小勺。洪組長滿臉帶笑:「喂,老鄉,吃嘛!」他 猶疑了一陣,理智告訴他:不能吃。他強忍著不伸手,只是小聲地說:「洪組長, 你自己吃嘛,我不想吃。」 「啊哈!啥子不想吃,背了這麼一大截路,又在橋上浪了一陣,肚子裡還不 是早唱了臥(餓)龍崗!」 的確,他早已經餓得受不了了。可是他想起前幾天洪士奎就托人來「編」他 的卡基布上衣。要是他伸手接過飯來,這件還有七八成新唯一還穿得出去的上衣 可就保不住了。正在猶疑,洪士奎又說:「這才開始爬坡,不吃一點兒東西,人 越走越瓤,咋個爬得上去?勞改隊哪管那麼多,先吃飽了是最要緊的。」 他心一橫,但還是有氣無力地反問:「我吃了,你又吃啥?」 「這是專門給你煮的。中午我在建陽街上吃了的,這陣還不餓。」 老王終於接過碗來,風捲殘雲地吃完。洪士奎又把鍋裡剩下的飯刮乾淨湊足 一碗,老王慢慢就著臘肉吃。這肉真好吃,他有幾個月沒有吃肉了。 晚上開會學習,雖說是初冬,可是在山上,夜間已經寒氣逼人。身上無衣肚 裡無食的犯人,全仗著烤火才能抗住饑寒。吃過晚飯,就在兩排床鋪之間的空地 上生起火來。生火的方老坎先用刨花發火,再加細柴,最後加上大塊才砍下的濕 柴,於是滾滾濃煙在監舍裡從下往上彌漫。不久,黝黑的屋樑、笆壁和吊掛在笆 壁上的那些破爛的巾巾片片,全淹沒在深棕色的黑煙裡。濃煙順著屋頂茅草的縫 隙和門縫兒向外面竄出。最後整個監舍都被濃濃的黑煙所包圍。所有的人都跑到 院子裡躲避濃煙。有的人冷得直跺腳。老王咕噥著:「真像個冒煙的垃圾堆!」 屋裡只有方老坎不動。他是隊部指派專門上山砍柴的,生火也是他的事。此 刻他一面劇烈地咳嗽,一面向火堆上添柴。火勢逐漸旺起來。濃煙漸漸集中在屋 子上部。那裡什麼也看不見,而地面附近尤其火堆旁邊,煙卻漸漸少了。在火光 照耀下,可以看清楚用柴棒棒綁在一起構成的大鋪。上面的棉被有的折疊整齊, 還用塑料布包著,大多數則和怕冷的犯人一樣,蜷成一團。長期的煙薰火燎,使 它們變成了灰黑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了。 屋外的煙越來越多,這是室內火已經生好的信號。在外面等候的勞改犯除了 老王以外,已經陸續越過煙霧進入大門,再穿過走廊或者說通道進入各組的監舍, 然後後來到火堆前。有的點燃葉子煙,有的拿出熏黑的茶缸準備煮點兒什麼。更 多的人則不甘寂寞,拿起細樹枝拔火。這是為了火焰更旺或者只是不甘寂寞。 組長戴建全從隊部下來,看見有人還在外面獨自閒逛,就招呼說:「王自潔! 開會了!」於是二人一同進去。 開會先讀報,然後傳達隊部指示,佈置第二天生產。組員個個心不在焉。有 的閉目養神,有的全神貫注於自己的茶缸。雖說煮的是爛菜幫子,但只要在煮, 就說明有東西可煮。有總比沒有好。儘管這年頭社會上人人都爭著以「無」產階 級自居,勞改犯的覺悟卻沒有那麼高,總希望做個菜缸裡「有」東西可煮的「有」 產者。王自潔和其它背糧的人一樣,在路上煮過飯吃,晚上不太餓,把伙房打來 的苞圠饃饃吃了以後,那一瓢水煮菜幫就給了一個軍犯。軍犯沒有說謝,眼神卻 表達了感激之情,然後專心致志地烤火。他把幾根細樹技並在一起,小心翼翼地 把樹疙瘩放在上面,好把它燒透。譚志雲也動手幫他推火,大小搭配,幹濕搭配。 火越燒越旺,樹疙瘩越縮越小。他又把濕柴放在火堆外面慢慢烘烤,把大疙瘩從 中剖開,燒成大塊的桴炭。到了這個階段,黑煙散盡,烤起來特別舒服。空虛的 腸胃也被火的溫暖充滿而變得實實在在,以致暫時告別了饑餓。這是勞改犯的幸 福時刻。青灰色或者臘黃色瘦得千人一面的臉上,都抹上一層明亮的橙紅色,顯 得油汪汪的。 本工區吳幹事的小女子提著火盆過來。火盆是用舊的搪瓷臉盆改成的。盆沿 上有三個孔,用粗鐵絲穿過孔,就可以用手提了。小女子把火盆放在火堆旁,用 竹子彎成的火夾子夾取桴炭放進火盆中。她想多夾一些,為了夾一塊較大的桴炭, 甚至把整個火堆翻個底兒朝天。組長只好暫停講話,動手幫她夾。火盆堆滿了炭 火以後,她提起來就走,不但對戴組長說的「慢走,走好」,全不理睬,而且自 始至終不曾開口。大家失望地望著剩下的點點火星。王自潔則往後一靠,兩隻手 縮進袖口,一動也不動。 戴組長剛宣佈學習結束,洪士奎進來了。他和戴組長打過招呼之後,對王自 潔使了個眼色。王自潔跟著他出了監舍大門,拐到後面。洪士奎說:「老鄉,米 我給你帶來了。本當三斤,今天在路上你吃了半斤。你要不放心,再用缸子量一 下。那塊臘肉算我辦的招待。」說罷拿出一個小藍布口袋來。王自潔接過來掂了 掂,覺得份量還可以,就說:「量啥子喲,我信得過你。你進去,我給你騰口袋。」 屋裡的人差不多都去上廁所了。王自潔彎下身子,從床底下拖出柳條箱,解 下拴在腰間的鑰匙開鎖。洪士奎目不轉睛地盯著王自潔的手。王自潔取出放在面 上的粗布口袋,小心地把小藍布口袋裡的米倒進粗布口袋裡,把灑在旁邊的幾顆 米也撿起來,再用鬆緊帶把粗布口袋紮緊。他翻動著箱子裡的物件,舊棉鞋啦, 破襯衣啦,半截皮帶啦,兩本舊書啦,還有一頂鴨舌帽,等等。最後才從箱底翻 出八成新的卡基布上衣。 他把衣服拽出來的時候,洪士奎眼睛一亮:還有一條折疊整齊的深灰色斜紋 布長褲!他接過藍布口袋和上衣,順手把上衣放進口袋,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 「喂,我們是老鄉,我不得虧待你。我們再來編點生意,怎麼樣?」 王自潔茫然不解。洪士奎又說:「勞改隊嘛,第一要填飽肚子。馬上要過冬 了,啥子吃的都沒得,那日子才難過哩!我這裡還有幾斤米,明給你說,想換你 那條褲子。我明年滿刑,二天回家,身上總得有件穿得出去的衣服。」 王自潔頹然坐下,洪士至接著說:「你放心,我們是老鄉,不得讓你吃虧。 要不然你先開個價,要幾斤?」看見王自潔搖頭,洪士奎也坐下,在一旁耐心開 導:「這個你要想得開,不要捨不得。身體吃了虧,二天補都補不過來。衣服是 身外之物,以後有了錢再買,現今顧身體要緊!」 王自潔承認他的話有道理,可是他不忍心。勞改幾年,他的衣服有的磨爛了, 有的早換了米和掛麵,只有這條褲子一直鎖在箱底。這是他唯一的紀念品啊! 上廁所的陸續回來了,看見洪士奎都有意避開。洪士奎就站起來,拍拍王自 潔的肩膀:「老王,你再想一下,想好了給我帶個口信。」 眾人目送洪士奎出門。過了一陣,譚志雲問:「老王,他找你啥事?」 組長瞪了譚志雲一眼:「有你啥事?」王自潔連忙說:「沒得啥事,沒得啥 事。」 不知是誰冒出一句:「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王自潔上了床,想起往年的事。 那時候他還是幹部,他們單位的幾個人一起下鄉勞動。有一天晚上收了工, 一個女幹部來到他們幾個男幹部的屋子,屋內幾個人都招呼:「林主任,請坐。」 林主任也不推辭,就坐在他身旁,卻忽然驚叫起來:「小王,你看,你的褲腿撕 破了。你臨睡前把它脫下來,讓老張帶給我,今晚上我給你補好。」 王自潔心直跳,像做錯了甚麼事似的,臉脹得通紅,語無論次地說:「我沒 有注意,今天……我還有一條,不用補……」 林主任笑了:「你們這些男同志,做事就是粗心。還有你老李,都結了婚還 是那樣。」 此後的事他記不清楚了。似乎是第二天晚上,她送褲子過來,屋裡其他人都 有事出去了。他們兩個相對無言,勉強說了幾句就不說了。林主任提議出去走走, 他也巴不得這樣,就跟著出來。 農村的夜晚難得幾家有燈火。竹林茅舍和遠處的小丘都化作一團黑色,零落 的狗吠和唧唧蟲鳴,點綴著寧靜的夜。 說是出來走走,其實沒有走多遠,就在田間水渠邊站住了。小路太黑,不敢 走。她問他:「下鄉這麼多天,過得慣不?」 「還過得慣,就是蚊子太多。林姐你呢?」 「我最盼望下鄉。在城裡快悶死我了。這裡才是海闊天空!」 他心裡想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想出來。你是不喜歡那個家!」他自然不敢 這樣說出來,就改口說:「鄉下空氣倒新鮮,只是農村生活太苦了。」一出口, 他就覺得這後一句話有點兒問題,就又說:「這話我只敢對你一個人說。」 林姐調皮地—笑:「不怕我檢舉你?」 「不怕,不過你真的檢舉我,我只有去死了。」 「看你說的!這句話雖然不好,揭發出來也不是甚麼很大不了的問題,你為 什麼會想到死呢?」 他的心劇烈跳動。雖然她看不清他的動作,他還是低下頭,握住拳頭,踢出 腳下邊一顆小石子,這才說出來:「林姐,我是說如果『你』檢舉我。」他把 「你」字說得很重。 她不說話了,似乎聽得見她的短促呼吸。他悄悄兒抬起頭,儘管在暗夜,還 是能看見她那微微散亂的頭髮和射出柔光的眼睛。她的手臂無意中碰了他一下, 立刻又拿開了。她歎口氣輕聲說:「別叫我林姐,叫我婉晴姐,好不好?」 隔了好久,他才用最小的聲音叫了一聲:「婉晴姐。」 她輕輕拉住他的手說:「往回走吧!時間久了不好。」 還有甚麼?他一時想不起來。正當他搜索回憶的時候,一個粗嗓子打破了甜 蜜溫馨的意境:「人齊了,關大門!」接著是「哐啷哐啷」的聲音。他連忙脫衣 服,鑽進像鐵板一樣冰冷梆硬的被窩兒。然後是抬尿桶的聲音,給各組的小門上 鎖的聲音,病號咳嗽的聲音,值班員在通道走動的聲音,紛至遝來。隨即燈滅了。 尿桶的臭味兒夾雜著木材餘燼的煙味兒伴他進入夢鄉。腰腿的酸痛連同美好的回 憶都一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