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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一夜沒有入睡。第二天她們做早課的時候我就起身;在殿前我看到芸芊已經穿著袈裟,伴蓬悟師在做早課了。

  早餐後,我一個人在房間內。蓬悟師進來看我,她說:

  「芸芊仍舊願意聽你的話的,如果你一定以為……你知道她很難過。」

  「我知道。」

  「但是她是有緣的,同這裡。」

  「我相信。」

  「她可以在這單,不一定馬上要出家,反正她是吃素的。」蓬悟師又說:「你如果在杭州做事,常常可以來玩,這有什麼不好呢?結婚成家,對你對她是幸福的麼?你是聰明人,你知道她的性格比我詳細,你期望她幸福比我還渴切,你決定好了。」

  「謝謝你。」

  蓬悟師走了。我一個人陷在沉思之中。

  假如我聽蓬悟師的話,我在杭州做事,每星期來看看芸芊,這也許是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我有世俗未脫的欲望,我不願自私,但我仍有自私的心理。我知道芸芊是超脫的,高貴的,她不是屬￿我的,她屬￿一個未染塵埃的世界,在那裡,她才顯露她的聰慧光彩與燦爛;在那裡,她才真正有安詳與愉快。我無助於她,無益於她,我在她已是一個多餘的人,在她,我是她感情上的負擔,正如她在上海時是我的負擔一樣。這還有什麼話說!我沒有再見芸芊,第二天,一早我就下山,我馬上回到了上海。

  上海的生活還是同過去一樣,忙於是非,忙於生活,忙於應酬,忙於得失。我希望我很快的就忘去芸芊,然而她始終在我疲倦時孤獨時在我心中出現,而我的生命離她的境界又是多麼遠呢?

  兩個月以後,忽然李賓陽來看我,他告訴我他接到芸芊的信,他曾經寫信去勸她同我結婚,但是她來信說她已經覺得寶覺庵是她的天堂了,她不想改變。賓陽因為不放心,所以親自到寶覺庵去了一趟,他在那面住了一星期,他看芸芊過得非常快樂,同庵中的人有說有笑,所以他也就放心了。他捐了兩千元錢給寶覺庵,也算他對妹妹一點意思。

  這是我所知道的芸芊最後的消息。

  以後,我一直在都市里流落,我迷戀在酒綠燈紅的交際社會中,我困頓於病貧無依的斗室裡,我談過庸俗的戀愛,我講著盲目的是非,我從一個職業換另一個職業,我流浪各地,我結了婚,離了婚,養了孩子;我到了美洲歐洲與非洲,我一個人賣唱,賣文,賣我的衣履與勞力……如今我流落在香港。

  我忘了芸芊,我很早就忘了芸芊,但每當我旅行到鄉下,望見青山綠水與青翠的樹林,一聲低微的鳥語,芸芊的影子就淡淡的在我腦際掠過,但這只像是一朵輕雲掠過了天空,我一回到現實生活裡就把她忘去,多少次我都想寫封信問問她的近狀,但是對著我汙俗的生活,我就沒有勇氣去接觸這無限平和淡泊的靈魂。五年前,我回國,我曾經寫信給李賓陽,沒有回信。

  如今我忽然接到了那部《金剛經》,我發覺這就是那部在我們到寶覺庵第三天,芸芊要我教她,我們在小院子板桌上讀的經本,那是法藏師借給她的。

  信與書都是從我故鄉轉寄來的,我已經不知道我的故鄉還有什麼族人存在,但是他們從何處曉得我的地址呢?這當然不難,上海的戚友都知道的。但我也不想去知道了。

  我看到了圓鏡裡的我自己,一個多麼世俗的面孔!掛著淚,染著塵埃,我早已不再茹素,雖然我並沒有再吃家禽與飛鳥。

  我拋開鏡子,我的淚突然滴到了桌上的《金剛經》,我看到上面的兩句: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三十日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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