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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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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以同賓陽先談,是因為我已經決定,如果賓陽不允許的話,我打算把職業辭去,暫時就住在外祖母家,不離開那裡了。如今居然得到賓陽的同意,而芸芊竟也很高興到上海升學,我就打算早點回上海去。事先我當然寫信告訴我母親。 在上海,我們住在槐明村三十二號,那房子開間不大,但是還算整潔,精緻。母親住在三層樓,我住在二層樓。本來我有一個妹妹,住在二層樓亭子間。但在去年她嫁了一個年紀比她大十歲的醫生,結婚後馬上跟著丈夫到英國去了。妹妹嫁後,母親比較寂寞。但幸虧我還有三個姐姐,雖然早嫁人,可都在上海,所以常常到我們那裡來看看母親。至於我,除了睡覺與招待來看我的朋友們,則很少在家裡的,如今我請芸芊到我家裡去住,正好代替我妹妹的位置,母親當然很高興。本來妹妹的房間是現成的,如今就給芸芊住。 一切都很好。但沒有幾天,姐姐們來看我以後,空氣就有點兩樣。芸芊不能討大家稱讚與歡喜,正如她在鄉下時不能討人歡喜一樣;她不愛說空話,不會打牌,不會幫管家務,而尤其奇怪的她不愛玩,不愛出門,不愛上街,不愛買東西,不愛時髦。初到的時候,我也想陪她去看看戲,看看電影,所以同母親姐姐湊在一起,但一次兩次以後,她就問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說這當然不一定要去,從此她就再也不去了。我自然也忙了起來,有事情不說,大都市的應酬當然非常繁多;芸芊已不能常同我在一起,她同母親生活不能調和,一切親友的往還于她自然更是格格不入;她馬上陷於非常孤獨,一個人幾乎整天不說一句話,傭人看母親不喜歡她,也就對她非常不好,並且常常在母親面前說她壞話;但是芸芊從沒有對我提起這些事情。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回家往往很晚,等我進門的總是芸芊,而也只是這時候我有機會同她見面。我們常常在客廳坐一回,吃一點我帶回來的水果或者點心,談談話。她從來沒有同我談到白天的生活,我也竟對她完全疏忽著,日子就是這樣的過著。 學校招生了,我為她在兩個學校報名,但是我再沒有工夫為她補習功課;在考試那一天我陪她去,我看她非常害怕。 揭曉的時候,她竟一個學校都沒有考取。我馬上發現了我的疏忽,我在外面看了報紙,趕快趕回家去,發現她一個人在亭子間哭泣。看我進去了,她趕快找別的事情掩飾;我馬上勸她不要難過,不進中學,找一個婦女補習學校補習補習也是一樣。那天我陪她一天,下午我帶她到兆豐公園。一進公園,我馬上想到我竟有這許多日子沒有讓她接近飛禽!當我看到她對著樹上的小鳥咕噥的時候,她的臉上是多麼光明與燦爛呀!我於是陪她到動物園,在那大籠中的許多飛鳥面前,她是高興的,她一再同我談到關在籠裡的生活,但是她與裡面的鳥兒咕噥了一回,她倒也沒有顯出特別為此不安。我們到了很晚才出來,我陪她在一家講究的蔬菜館吃飯,回家已經不早。 第二天我為她尋一個補習學校,還為她買兩隻籠鳥──一隻畫眉,一隻百靈。 這兩隻鳥很使她高興,但是兩天后她要我把牠們放去;我告訴她這裡沒有這個環境,即使放到公園裡,牠們也許已經沒有自己生存的力量,也很可能被別人捉去,而世界上決沒有第二個像她那樣喜歡鳥兒的人了。我勸她好好養牠,如果要放牠出來,在房間裡自然隨時可以放放。 她接受了我的意見,從此她就有了伴侶。我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似乎比較快樂了。她同我常常談到那兩隻鳥,夜裡回來,還要我到房間裡去看牠們。有一次,她忽然告訴我說: 「沒有牠們的時候,我一天只為夜裡等你回來的一刻生活;有了牠們以後,我就多了兩個朋友了。」 我當時對她這話沒有什麼感覺,但等我一個人回到自己房裡,我突然想到她在我家裡是多麼孤獨與寂寞呢。 以後,我逐漸注意到我母親對她是歧視的,傭人對她是敵意的,親友對她是輕蔑的,自從她考不取學校後,似乎更加不好起來。現在我唯一希望是她進了補習學校以後,可以比較快樂一點,我預備中飯讓她在外面吃。 但是出我意外的,在我陪她到補習學校以後第二天,那天我回家不早,大家都睡了,芸芊來為我開門,我們一同走進客廳,她忽然說: 「我不想念書了。」 「為什麼?」 「我想……我覺得……」 「這算怎麼回事?」我說:「你學校考不取,我為你找補習學校,……你不習慣,忍耐忍耐,就會習慣的,人總要同人來往,不能夠這樣……」 她半晌無語,低下頭,忽然啜泣起來,她囁嚅著說: 「我願意做你的侍女,我只想做你的侍女。不要讓我去讀書吧!」 「這什麼話,你年輕,你什麼都可學會,你沒有不如人的地方,你千萬聽我的話。你看,我期望你,我相信你,還有你哥哥,他也期望你,你要為我們兩個期望你的人爭氣,是不是?」 以後,她再不提這件事。她每天到學校去,我晚上回家,她總是捧著書本為我開門,她永遠有一個愉快的笑容讓我看,但她的眼睛所閃耀的靈光可逐漸灰暗了。 而一星期以後,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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