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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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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先生方面講,反正房子空著,我一個人來住,也不會太擾王先生的,萬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個鋪保也可以的。」 「你一個人來住?」 「王先生,是的,沒有別的,完全是我對這房子有特別感情,現在房子屬先生,想來住一回就是,正如一個人要會老朋友一樣。」 這樣總算得他允許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進來。 所有的家具我都沒有移動。第一天晚飯後我坐在過去常坐的沙發上,開亮那後面黃色的電燈,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憶中了。突然有風吹動窗簾,一絲沙沙的聲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環境的空虛以及月光的淒涼,我有點寒冷與害怕。就在這時候,一種遲緩的沉重的腳步聲突然驚破這個宇宙的死靜,我驚奇地站起,這不是怕,是一種期待,我的心跳著,靜待那腳步一聲聲的從樓梯近來。 但是上來的是王家的女傭,她說: 「有一位小姐來看你。」 「是穿黑衣服麼?」 「是的。」 「那麼你快請她上來吧。」 女傭下去了,我的心跳著,是快樂,感慨,是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悲哀與熱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靜站,也不知怎麼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與我的四肢。 最後樓梯又響了,我屏息著等待,於是一個黑衣服女子出現了。但是── 是周小姐。她雖也曾到我親戚家來看過我,但是怎麼會來這裡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我問。 「我從你親戚家知道。」 「那麼你為什麼這樣晚來看我?」 「我必需來看你。」她臉上是冰冷的嚴肅。 「為什麼呢?」我看她有點可憐,拉她冰冷的手讓坐下。 「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請你答應我你不告訴別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 「我要知道那個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愛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圓的眼睛含著淚水:「但是我為他失眠為他苦。」 「唉……!」我也有點泫然,把頭低下了,想借一句適當的話同她說,但竟尋不出一個字。最後我抬起頭來說: 「他說過愛你麼?」 「沒有。」她濃黑的睫毛掛著淚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視線與聲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堅決而冷靜的說:「我可以告訴你的是……」 「是什麼?」 「你不許告訴第二個人。」我嚴肅地說。 「決不。請你相信我。」她滿臉是純潔。 「是的?」 「我可以發誓。」她眼也不瞬地說。於是我用死板而遲緩的口吻告訴她: 「她是一個女子。」 「女子?」她驚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騙我了。」 「我為什麼要騙你?」 「為安慰我淒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話給她,但是竟會沒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還是男子,這個於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想會見他,永遠同他在一起,陪伴著他,看護著他。」她純潔而認真地說。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難道一直不知道麼?」 「我比你還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為她才有這場大病的。」 「那麼我們永不能會見他了。」這時她好像已經相信了我的話。 「是的。」我說:「但是萬一我會見了她,一定來叫你。萬一你會見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讓她知道來通知我。」 「這自然。」她又說:「但是現在我們沒有辦法了?」 「有什麼辦法呢?」我冷靜地說:「希望你忘記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與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頭,用一塊白色的手絹揩她的眼淚。 月光更深的照進來,沙發後黃色的燈光顯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別慘白,這使我在想像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點迷忽,有點醉,有點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於是我站起來開亮頂上的電燈,房間於是放滿了光明,我拉起她說: 「現在讓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來,同我一同下樓,出門,轉了幾個彎,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著,田野中有點微風,路上沒有一個人,她似乎非常哀頹地靠著我。 一路上大家沒有說什麼,一直到有汽車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輛送她上車,看她去遠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輛回來。 這樣我就靜住在那裡每天想像過去「鬼」在這個樓上的生活。我回憶過去,幻想將來,真不知道做了多少夢。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時候,王先生留我吃過他少爺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的悲涼,我送了一筆禮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過的。直到現在我總禁不住自己,三天兩頭到山西路的那家煙店去,可是結果我總是一個人吸著紙煙躑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來。可是我一直到現在,再也沒有勇氣去訪會王先生他們,去訪會我的故居。 現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來了,冬天的邂逅是不會再來的。我總在想念她,我無時不在關念她的一切。但是今天,在這茫茫的人間,我到哪裡可以再會她一面呢? (《鬼戀》,三思樓月書之一,上海夜窗書屋一九四六年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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