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鬼戀 | 上頁 下頁


  她忽然伸出手來,我立刻同她握了手。她說:

  「現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尋苦惱,我們過我們快樂的友誼。」

  「是的,我遵從你。」

  她沒有說什麼,窗外月色很好,我們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說:

  「那麼請你把空氣換換吧。」她向鋼琴走著:「我來奏一曲琴你聽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來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為什麼終是凝結著。

  曲終了,她悄悄的過來,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後她說:

  「你怎麼不能換去這種自尋苦惱的空氣呢?」

  「我已經答應了遵從你的意志,不過這不是立刻可以辦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會自然起來的。」

  她忽然對著窗外說:

  「外面月色很好,讓我們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著,無異議的跟她下樓,從過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著,我還同剛才一樣迷糊,我脫不下心頭的重負。我心裡有兩種矛盾,一種是我立志遵守對她的諾言,同她做個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對友誼還是不能夠滿足;另外一種是我還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對我說的事實,因為在事實上看來,她對我一定不是沒有一點感情,而且她的確並沒有丈夫,那麼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沒有理由可以說明她要同我保持這樣的距離。沒有這樣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維持著友誼的,但是她要這樣做!兩種矛盾,使我的態度改變不過來,我始終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無關輕重的話,瀉在這白淒淒的月色之中。

  最後我們又回到她的房間裡了,吃了一點茶點,時候已經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觸似的,到她書房裡,我在假作看書的當兒,把我袋裡一隻Omega的表偷放在書架上面一本聖經的旁邊。

  東方微白的時候,她叫我走,我說:

  「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等候天亮呢?」

  「這因為我是鬼,白天與我是沒有緣的。」

  我不再說什麼,悄悄地出來;但是我並不回家,又到昨天休息過的茶館裡打個瞌盹,在太陽光照著人世的時候,我又去闖她的門,但是許久沒有人開,於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太婆出來的大門。

  許久許久有人來開門了,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僕人,我就說:

  「我想見你們的主人。」

  「我們主人?你見他做什麼?你認識他麼?」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裡認為她是這屋的主人。

  「那麼,我怎麼老沒有見過你。」

  「對不起,你到裡面去替我去回一聲就是了。」

  於是他進去了,不一會他同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紳士出來。

  「他來看誰的?」老紳士看看我,問他的僕人。

  「他說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誰?」

  「我找住在你們這裡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們這裡並沒有小姐。」

  「實在不瞞你老先生說,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她就住在這裡西面的樓上,而且我樓上也去過,我記得我一隻表還忘在那面一個書架的上面。」

  「我們這裡實在沒有小姐。」

  「那麼那西樓到底作什麼用呢?」

  「空著。」

  「老先生,請你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好不好,我決不是壞人,而且同那間房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確空著,不過以前是住過一位小姐,現在是死去有兩三年了。」

  「她什麼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顆粒性肺結核,來不及進醫院就死了,現在我們把這房子空著,留著,紀念著她。」

  「不過,我實在最近還見過她,她愛穿黑的衣服可是?愛吸一種叫Era香煙可是?」

  「是的,可是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這間房子,老先生,可以讓我進去看看麼?」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記得我是來過的。中間房間很大,左面是間書房,右面是間套間,是不是?家具都是紅木的,靠書房前面有沙發,近套間門前有一架鋼琴是不是?……」

  「什麼都是,可是帳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後,我們怕帳子弄黑了,所以才套一個黑套子在那裡。那麼你一定不是她生前來過的了。」

  「老先生,不要這樣細究我,我是她的朋友,這是一句真話,無論是她生前或是死後,我只想到那間樓上去看看。請你允許我吧!」

  這樣總算得了他的允許,一同登上樓,開門進去,屋內陰沉沉的,的確好像久久無人似的,但是我將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裡所坐過,所看過,所用過的種種撫摸了許久許久,我起了難解的驚異,忽然我到了書房裡望那紅木的書架,用很迫急的調子對那老紳士說: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書架上的聖經的旁邊有一隻表,這只表正是我的,後面還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現在還在走。」

  我說得很興奮,可是老紳士和緩地說:

  「這是不可能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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