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鬼戀 | 上頁 下頁


  「我在黃浦江上看月。」

  「一個人?」

  「不,一個鬼。」

  「這樣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那麼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麼?」

  「這是什麼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或者不願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該怕了。」

  「我怕什麼?」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複雜,人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有聽說『鬼打牆』麼?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複雜,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說你是鬼,而被『人打牆』迷住了。所以不認識路?」

  「是的。」她點一點頭說。

  「那麼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對。」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看著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句時眼梢一振,說第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說第四句時面上浮著笑渦,白齒發著利光。這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象徵什麼似的吸住了我。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願意了。我說:

  「那麼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說著就拿一枝Era來抽,忽然想起買Era的事情,所以就遞給她,問:「你抽煙嗎?」

  她拿了一枝,說:「謝謝你。」

  於是我停下來擦洋火。當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現這銀白而潔淨的顏色,實在是太沒有人氣了。

  那麼難道這是鬼,我想。不,我接著就自己解釋了,或者是粉擦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後,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問:「為什麼不抹點胭脂。」自然我沒有同她這樣說,但是她先開口了。

  「啊,這是Era!你哪裡買的?」她噴了一口煙說。

  「是一個朋友送的,但是奇怪,你怎麼知道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對於煙火有特別明銳的感覺嗎?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麼?」

  「你又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裡也有點怕起來。可是當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著說:

  「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別人在抽,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得出,但這還不算希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罐的日期。」她說這句話時,態度沒有剛才的嚴肅,這表示這句話是開玩笑,那麼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麼?然則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說什麼,靜靜地伴著她走。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淒豔,路燈更顯得昏黑,一點風也沒有,全世界靜得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著可怕的鈴鐺駛來,那麼它會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

  但是宇宙的聲音,竟只有我們可怕的腳步。突然,她打破了這份寂靜,說:

  「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可怕的表情,同樣的鎮靜與美。到底她是習慣於這樣寂寞的境界呢?還是體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她譏諷似地說。

  「我怕?我怕什麼?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那麼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

  「是的,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而且永遠不會有。」說出了我有點後悔,這句話實在說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說:

  「但是現在正伴著鬼在走。」

  「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

  「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麼?」

  「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將人的死屍作為鬼了?」她說:「你以為死屍的醜態就是鬼的形狀麼?」她笑了,這是第一次發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極富有展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的高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去,後來好像已經登上了雲端,但隱約地還可以讓我聽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皎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間腐醜的死屍,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麼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我想你現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著。

  到一條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顯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說: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麼夜正是屬￿鬼的。」

  「但是你可屬￿白天。」我說。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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