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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於是慈珊囁嚅著,用手背揉揉眼睛,她斷斷續續的說:

  「我出去買煙回來,經過,經過那邊,我看見丙福就在那面,他在同人說我們這裡有一個穿西裝的客人給他四塊錢。於是我聽見他們在說我們,我就在席篷後聽了一會,當時我聽見有一個人問:

  「『穿西裝的人?』『別就是同今天封鎖有關的犯人。』一個沙喉嚨的人說。

  「『丙福,』又有一個人叫:『你發財的機會來了,通知東洋人,你就有賞。』

  「『別他媽啦。』另外一個叫:『通知得不好,自己倒挨打了。』

  「『我有啦。『那個沙喉嚨的人又說:『明天白麵販子來的時候,叫他帶著去告發好啦。假如對,你就發財了,也許還有官做。』

  「『……』我聽見這些話,我就很快的跑回來了。」

  慈珊說完了又嗚咽起來,我一時不知所措,慈珊的母親看來也有點驚慌。

  我過來叫醒梅瀛子。

  「我竟睡胡塗了。」梅瀛子伸直腿,揉揉眼睛說。

  我於是就把慈珊的話轉告她,還補充對於丙福這個人的說明。梅瀛子聽了只是緘默著,堅決的眼光望著篷頂,一聲不響。我也就楞在旁邊,腦子很混亂,並沒有冷靜的考慮。但是有不得不說的衝動控制著我,我說:

  「總之,我們還是早點預備走吧。」

  「這使不得。」慈珊的母親聽見我這樣說就走攏來,她似乎已經比較冷靜了,她說:「我量他們現在也不敢去告,白麵販子明天才來,你們晚上走也來得及。」

  「你知道白麵販子下午不會再來了嗎。」我問。

  「剛才這傢伙來討錢的時候,就是為趕緊要向白麵販子去買白麵啊。」慈珊的母親說:「他們吃飽了白麵就用壞心思。你們且不要著急,我現叫慈珊去找她三叔商量。」

  「她三叔?」我有點不安起來。

  「你放心,他是一個好人,一定會幫你們忙的。」她說了叫:「慈珊!」慈珊過來了,她又說:「你去找找三叔,大概在過去石子碼頭上,你找他來也好,如果他船裡沒有別人,你就仔細告訴他也好,叫他趕快想個辦法。」

  「……」我還是有點不安,我問梅瀛子:「怎麼樣?」

  「我想慈珊的母親一定瞭解她三叔的。」梅瀛子說著用疑問的眼光望望慈珊的母親。

  「你放心,你放心。」慈珊的母親說著又叮嚀慈珊:「如果他那面有別人,你替他看船,叫他趕快先來一趟。」

  於是慈珊果敢地很快的上去了。我一直看她背影在船篷縫裡消失。

  接著又是沉重沉重的寂寞。桌上是慈珊為我買來的煙,我拿來拆開,給梅瀛子也給我自己,我們吸起煙,大家沒有話說,靜候命運的擺佈。

  「你們放心,放心。」慈珊的母親還是這樣安慰我們。

  半支煙以後,梅瀛子忽然看到了她身旁的衣服,她說:

  「你為什麼還不換?」

  這句話提醒了我,我開始拿來更換。我把西裝褲塞在襪子裡,把藍布褲罩在上面,於是我脫去大衣與西裝,解去我的領帶,穿上棉襖,最後我拿西裝袋裡的鑰匙手絹、表,藏到西裝褲袋裡去,把皮夾裝到襯衫袋裡,於是我束好藍布褲,我沒有穿棉褲,因為它沒有袋,而似乎很不便,等我裝束好了以後,我發現我竟無法處置手槍。在慈珊的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地問梅瀛子。她說:

  「看機會讓它做河底的魚吧。」

  我把脫下的衣裳放在艙鋪的角落,手槍還是在西裝袋裡。最後我拿出慈珊的鏡子,我讓頭髮對分,斜垂在前面。我兩天未刮的胡髭自然地給我很好的點綴。

  我穿上布鞋,覺得襪子還是不合式,它雖然是黑的,但還太新齊,於是我向慈珊的母親要點爐灰,隨意摸在襪上,撒在鞋上,最後我用手摸我的臉。

  一瞬間我已經不認識自己,我覺得這樣很妥當。梅瀛子看著也不禁發笑,她霍然站起,也把剩餘的爐灰弄在自己的身上頭髮上,也抹在自己的手與臉上,於是坐在桌子邊,開始剪去她的指甲,又刮去她的寇丹,她說:

  「就這樣,我們夜裡一定要混過關去。」

  等我們什麼都弄好,心境又沉寂下來。挨著時間過去,但是慈珊竟還不來。我問慈珊的母親:

  「會不會找不到她三叔?」

  「不會的。」她肯定的回答我。

  「她三叔在那面下貨麼?」我無目的的問。

  「他同我們一同裝了貨來,下了貨,有人叫他幫忙做一次野雞生意,渡運一點東西。他叫我們先回去。我想他不會離得很遠的。」

  無論她的話是否可信,我們總要等慈珊回來,就是我們要自由行動的話,現在時候也太早,於是我又恢復了沉默。

  我看表,已經五點鐘了,梅瀛子坐得非常不安,我叫她還是靠在艙鋪上面,我用棉被蓋她的腳,我自己也感到冷,重新把大衣蓋在膝上。於是靜候時間悄悄過去。

  這一瞬間,我猛然想到我同宮間美子的飯約,要是白蘋聽梅瀛子的話,她不會死,而我這時候正是去找宮間美子的時間,世界也就完全兩樣。現在,不用說我無法去赴約,就是可能的話,我也不能夠去;當白蘋被捕或被殺之時,我自然也就是他們欲得的罪犯。──

  我這樣想的時候,慈珊興奮地回來了,她一上船就跑到梅瀛子的前面。大概因為是經過了一陣危難以後,也許還因為現在梅瀛子的裝束在她覺得比較可親,現在她已經毫無拘束,她說:

  「三叔回頭就來,他說他可以為你們設法的。」

  這時候慈珊的母親也已過來,她問:

  「找到他了麼?」

  「自然。」慈珊笑著說:「他再渡運兩趟就完了,完了就來。」

  「你什麼都同他談了麼?」她母親又問。

  「我大概告訴了他。」慈珊說:「他說他可以設法。」

  「你告訴他的時候,旁邊沒有別人麼?」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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