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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我馬上記起白蘋耳葉上碧綠的耳墜,與她黑衣上碧綠的鑲邊是多麼調和,但在她一出現的時候,它就有點觸目,使我想到說不出的不安。而現在梅瀛子的耳環與她衣服是多調和,但竟毫不觸目,似乎她所做的正是我覺得應當的,而兩個壽字,又滿足我先天的要求,好像它是免災免殃的象徵;世上有許多並非迷信的人,但一切不願有不吉祥的事因,我想都是有同我一樣的先天要求,這要求沒有理由,只是一種對初次印象直覺的舒適。當時我很想叫出:「幸運的耳環」!但我一想白蘋的語聲,我終於咽下。我說:

  「在我,梅瀛子,那怕你化成液體,幻作氣體,我憑我感覺就會認出你總是梅瀛子。」

  「那末。」梅瀛子露出她杏仁色的稚齒笑了,她說:「幸虧你不是我的敵人。」

  已經過十點鐘了,慈珊的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們坐在她鋪位上,用她的棉被裹住我們的腳與腿。在船篷裡,沒有事情做,更覺得寒冷,而又深怕慈珊的母親出事,衷心有萬種的不安,使我們談話的興致也無法提起,偶爾說一句話,也只是為想打破這可怕的寂寞,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梅瀛子說到第五遍:「她怎麼還沒有回來」,閉起眼睛在休息了。一夜來,她已經夠疲倦,她應當有點休息才對,但是我相信她不能入睡,正如我自己一樣。

  我模糊地想到白蘋,在我的信仰中她竟會未死,她似乎仍舊活在銀色的房間裡,活在豪華富麗的交際場中,活在許多醜陋敵人的中心。我想我能夠立刻去看她,我假如可以有一對翅膀,我就可以飛去,我想馬上到她的家裡,那麼她的家是否已遭敵人搜查?阿美呢?擄去?拷問?那麼馬上我就會被他們注意,我在她家裡住過,我又常常同她出入相偕,他們會立刻要我的人,我急於先要知道阿美的下落,我要去,要去──但是慈珊的母親竟還沒有來。

  船首的船隻有許多駛動,我恐怕外面的人注意到我們,我請慈珊將那面船篷拉上一點。但並不擋住我外望的視線,天是那麼陰沉,水是那麼混濁,對岸是零亂參差的草棚,許多垢首汙面衣衫襤褸的人群,在左右垃圾堆上來往。慈珊告訴我那些都是白麵的吸食者。被毒化了的人群,他們已經完全等於廢物,既不能勞力,也不能勞心,沒有任何的欲望,多麼污穢的地方他們不會覺得髒,多麼可口的東西他們也覺得平常,但他們一天必須有八角錢,上午四角,下午四角,等待白麵販子的駕臨。白麵販子每天來兩次,時間總是一定的,偶爾晚到一小時,一大群人就無法自持,他們天天象等待神明一樣等待著白麵販子。

  白麵販子來的時候,袋裡裝滿了四角一包的白麵,那不過是大拇指那麼大的一包,食毒者一見他來就蜂擁而上,只有這一瞬間他們還表現人的勇氣,還表現人的生存,因為在整個的生命中,這是他唯一的欲望;吸食了這一包毒藥,他們再無他生存的意義,他們不會是強盜,也不會是竊賊,他們最好不過是只有四角錢欲望的小偷,與八角錢欲望的乞丐。他們的生命只有現在,既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既沒有記憶,也沒有希望。他們偶爾在垃圾堆上拾到兩粒骰子,他們也賭,但目的無非為湊足四角錢的數額,四角錢以上的款子他們不知道處理,四角錢以下的款子他們視作廢物,他們就這樣天天活著!

  在我的視線之內,現在,他們就在那面蠕動,一堆一簇,縮著手,彎著腰,駝著背,屈著腿;拖著破鞋,戴著小帽;有的躺著,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有的在找香煙頭,──但沒有戲笑,沒有言語,沒有交接,──

  而這也算是人生!也算是人生!

  十一點多,慈珊的母親在我企念中到來。梅瀛子也馬上振作起來。慈珊的母親見梅瀛子化妝後的樣子,楞了一會,不覺笑了出來。梅瀛子問她封鎖的情形,她告訴我們在通路上完全是鐵絲網,一點辦法沒有,但在店面前則是繩欄,雖然有日兵看守,可是總有疏忽的時候,穿過繩欄,就可以借鋪子的路,由他們的前門進去,從他們的後門走出。這是最妥的辦法,但現在絕對不可能,因為出事不久,敵人戒嚴極嚴,據她的意思最好二三天以後,由她帶道,懇求別人鋪子通融、

  「但是我們決不能等那麼久。」梅瀛子說。

  「可是馬路上只有東洋兵,鐵甲車來回的走,一去就會被他們看見查問的。」

  「那麼夜裡呢?」

  「夜裡,鋪子裡的人都睡了,誰肯為我們開門?」

  「那麼,」梅瀛子想了一想說:「能不能相煩你老人家先找個鋪子去接頭,給他們一點錢,叫他們夜裡虛掩著門呢?」

  「我也沒有熟的鋪子。」慈珊的母親遲疑了一下說:「而且這樣去接頭,反而被人懷疑,以為你們決不是普通的過客,而一定是犯人了,那麼他們不用說怕惹事,說不定還要去告發,現在的人心真是不可靠呀!」

  於是我們沉默了,我們默認慈珊的母親的話是對的,我們只好慢慢來尋思。

  但梅瀛子又開始頹然,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想還是在船上住幾天。」慈珊的母親說:「你放心,一切放心,我拼一條老命救你們就是。」

  她的話很使我感動,但是沒有恰當的話可以表示我的謝意。她又說:

  「我可以天天去看,等他們放鬆一點時候我們就可以穿過去。」

  這時候,慈珊早已接過了她母親的竹籃與衣包。這衣包只用一張報紙裹著,並沒有完全包住,外面捆著一條麻繩,慈珊正在將它解開,她將女人衣服取出,對梅瀛子說:

  「還是把衣服穿穿看吧。」

  我看梅瀛子有同意的表情,我就坐到那面竹凳上來,梅瀛子叫慈珊拿棉被擋著,我知道她在那面換衣服了。

  我這時很想抽煙,自從昨夜離開白蘋家裡以後,我沒有抽過煙,我不知道身邊是否還帶著煙,還好,袋中竟有四根。於是我吸起煙等著。

  一直到我吸完了這支煙,慈珊才把被收起,那面出現了一個黑衣藍褲的姑娘。褲腳稍稍嫌短,我發現她還穿著原來的絲襪。但她自己似亦早已覺得,她說:

  「忘買了襪子。」於是慈珊熱心地從自己衣包裡找襪子給她,我看她坐在床側外面換襪穿鞋──一雙稍稍嫌大的黑布鞋。

  終於她已經完全打扮好了。她過來站在我的面前,似乎自己也覺得非常新鮮,一瞬間她精神很煥發。但是她給我的印象是什麼呢?梅瀛子還是梅瀛子,世上的衣裝似乎都是她的點綴。我說:

  「太美了,任何的雲彩都是襯托太陽的光亮呢!」

  她微笑著,沒有說什麼,坐到竹椅上,拿椅上鏡子來看,但是我看到她手腕上還帶著白金的手錶,我說:

  「似乎還多一點,是什麼吧?」

  她好像自己也發覺了,微笑一下,趕緊把手錶收起,納入內衣的袋裡,接著她就問我要煙,我遞給她一支,我自己又吸一支,我說:

  「現在還有一支,我不到必要時不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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