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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我開始對宮間小姐有幾句談話,但宮間的英語並不好,始終用一個字兩個字來回答我的問句,所以我沒有多談。而事實上宮間的沉默似乎是天性,她說日語也少,聲音很低,菜也吃得少,舉動文雅清淡,似乎是高貴家庭的小姐。我從本佐為我介紹後,一直坐得離她很遠,沒有正眼看她,現在坐在她的旁邊,我開始聞到她淡雅的粉香,於是也比較仔細地去看她的側面。

  座中的女子,有三個都已換上晚禮服,沙菲還穿著嫩黃的旗袍,本佐太太仍舊穿著和服,宮間小姐也是和服。

  對於和服的華麗我雖能識別,但關於和服的身份我可不很懂。宮間小姐個子不矮,坐在那裡更不比我低多少,我從她衣領看上去,覺得正是圖畫中所見的日本美人,可是臉龐完全是屬￿孩子的活潑的典型,古典氣氛並不濃厚。這樣的臉龐應當有談笑嫣然的風韻,可是她竟是始終沉靜莊嚴,當她去夾在左面的菜時,我注意她的眼睛,睫毛很長,但眼睛永遠像俯視似的下垂著,這印象,正如有許多照相師把人像的眼珠反光修去了的照相所給我的一樣,是一種肅穆,也可以說是有點神秘。

  我期待她笑,但是她連微笑都沒有,不過在吃東西的時候,微微透露孩子面上常有的漪漣。我本來想她是二十三四歲,自從我發現這漪漣以後,我真要當她還不滿二十歲了。

  飯後,幾個女孩子都由本佐太太帶到樓上去,我則到樓下的後間去換禮服,非常小心的把白蘋給我的毒藥放在背心袋內。換好出來,本佐他們正在分配行程。這在本佐似乎是早就想好的,規定本佐夫婦同宮間美子另外一個矮胖的日商叫做木谷的同行,我需要陪沙菲去換禮服,所以只帶沙菲同去。其餘的人坐另外一輛車子,似乎可以先走,因為那幾位女客都已換好了禮服。這個安排,自然沒有人反對。但是樓上最先下來的則是沙菲,後根據沙菲告訴我,是因為本佐太太知道她要回去換衣服,所以叫她先下來回去。

  她下來後,本佐就叫我先陪她回家換衣服,可以同他們同時到會場。

  這樣我就告辭出來,所以我始終不知道她們的兩輛車子是同時走的還是先後走的。總之,當我到會場的時候,她們都已先到了。

  仙宮的茶舞沒有舞女,夜舞我後來很少去,但在沒有發現白蘋以前,我與史蒂芬也一度常去,沙菲就在那時候,也因為有日本舞客,所以被史蒂芬注意,我也在那時同她認識,可是自從發現白蘋以後,我個人同她就沒有來往過。最近同本佐他們廝混,我才同她有幾次交往,知道她與本佐很熟的。

  當我決定不帶曼斐兒母女以後,我曾請本佐隨便臨時替我找一個伴侶,想不到他找的是沙菲。我喜歡同一個很熟的人,比如是白蘋或海倫同去赴會,也不怕很生的人,但半生不熟的人就覺得很為難,既不能隨便,也不能太疏遠,既不能當朋友,也不能當路人,偏偏現在就處於這樣的苦境,當她是朋友,許多舉動談話都不可能;當她是陌生的舞女,則去參加這樣的集會,似不能對她不說話,不裝得愉快。

  在汽車裡,她坐在我的旁邊就使我窘,聽她的指使,駛到她寓所的弄外,她說:

  「不用開進去了。」

  我停下車。

  「進去坐一會麼?」

  「不,」我說:「我就等在這裡好了。」

  沙菲並不多讓,就下車了,她說:

  「但是你可不要心焦。」

  「要很多時間麼?」我說。

  「二十分鐘。」

  「希望你稍微快一點。」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實在很想到她家裡去等,但是她竟沒有叫我,只是微笑點頭很快地向弄裡進去了。

  我守著車子,守著表,一支煙一支煙的吸著等她,一分鐘一分鐘的等待。起初我尚亮著車頂的燈,後來看來往的人都向我注意,於是關了燈,開始注意外面,但一點不能集中。

  一半自然還是因為工作在心,我等得非常不耐,有點焦躁。要是熟友,我可以進去催,要是陌生舞女,我真可以不管她而走,而現在是不生不熟的,她可以說是本佐的熱友,而我既不知她門牌,也不能不等,我真後悔剛才不跟她進去,我也幾次三番想不管她,但總覺得這不但對不起她,也太使本佐難堪。於是我只好死等。可是二十分鐘過去了,她還不出來。我下去到弄內兩三次,弄很暗,又曲折,又複雜,當然連她影子都找不到,只得再回到車裡抽煙,一直到第三支煙的時候,我想一定已經過去半點鐘的時間,才見沙菲穿著晚禮服,披著海虎絨大衣出來。

  等我們到了梅武官邸,面具舞會早已開始,我們寄存了衣帽,被領到客廳裡,客廳裡坐著帶面具的女人,她叫我們簽名,發給我們面具,很有禮貌的請我們馬上戴上去參加舞會。我們自然遵行著戴好面具到舞廳去。

  這時候我的心急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候很恨晚來,覺得假如我早來,一定可以有比較充分的準備。在我急於想認出白蘋梅瀛子米可之外,我有說不出的迫切想認出本佐夫婦與宮間美子,我相信她們一定比我們先到。

  那時舞廳的燈光是紫羅蘭色,很暗,沙菲在旁邊座位上放下皮包,我就帶著她舞在人叢中。我急於想發現白蘋或梅瀛子,告訴她們我已經到會,但是人很多,擠來擠去的使我無法尋找。直到音樂停了,沙菲以及許多人都向四周就座,頂中的大燈一亮,我以為這總可以找到她們,但我只能四周望望,連過分走動都不可能,我心裡焦急異常,不知如何是好。剎那間音樂又起,頂中的燈光又滅,我就同附近一位女孩子跳舞,但是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心裡只是焦慮著如何去尋到她們。我偷望每一個女人的手,看是否有我期望的戒指,最後在我們的左面,隔著兩對人,我看到一隻閃光的戒指。我帶著我的舞伴擠過去,這戒指似乎很像白蘋的,但那位女孩子實在太矮,矮得使我可以確定決不是白蘋,立刻我也發現這戒指也不像白蘋的了。

  沒有多久,音樂停了,電燈亮了,我還是無法找到他們,這時候我的心中真是焦灼不安已極,但毫無辦法,只能忍耐壓抑矜持。在音樂再起的時候,我又請一位女客同舞。這一次我用力不作別種思索考慮,近看遠望注意每一個女子,每一隻女子的手。最後終於在轉角的地方,我看到我後面不遠的地方一個女孩子手上的紅方框中白十字架的戒指,我那時立刻興奮非凡,心怦怦作跳,把舞步帶住,讓我後面的人過去,經過好幾個周折,我終於看到那只戒指在我的左面出現了,我緊逼過去,使我自己處於後面的地位跟隨他們,我希望音樂快完,我可以注意她座位,於下只音樂請她去舞,但偏偏音樂很長,在人叢中,我要費很大的力量與整個的注意力才能跟著她,就在這時候,我在轉彎的步伐中踏住了我舞伴的衣裙,我說:

  「對不起,小姐。」

  「不,」那位小姐說:「這是我的衣裙。」

  這聲音與語調有些像白蘋,我吃一驚!

  她戴著銀色的面具,身材很像,而頭髮顯然不同,但這很可能是白蘋於回家後又去做過。一瞬間我幾乎想叫出來,可是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怎麼我這時就反會忽略她的戒指呢?於是我感覺到她的戒指,這戴戒指的手正在我的手中,可是我沒有法子細看,我看得它是白鑽,此外我只能用我觸覺來感覺,這在我又是毫無經驗,我自然無法證明,所以事實上似乎必須在音樂停後方才可以知曉。

  於是繼續同她跳舞,開始想到我剛才在追隨的紅方框中白十字架的戒指,但是它已經不在我的面前,我先注意左右前後,又望四周,都沒有。我已經無法找到,而就在失望之中音樂停了,我陪我的舞伴到她的座位,在明亮的燈光下,我注意到她的戒指,是鉗形的鑲嵌,顯然不是白蘋無疑。我失望已極,匆匆向她道謝了就走開。我追悔剛才舞中的疏忽,使已經找到的米可又匆匆失去了。

  房中空氣很熱,我有點汗,心中非常慚愧也非常焦急,又是兩隻音樂過去,我沒有去舞,只是坐在旁邊細看,但竟仍沒有找到;一直到第三只音樂停時,電燈一亮,許多人到後廊去,我注意每一個出去的女子,最後我也隨去。後廊今天有點佈置,有幾張圓桌,四周可以出入,僕人在那面供應飲料。今天廊外開著門直通園外,有人也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我一看沒有她們,就回到裡面,裡面也有僕人推著輪幾,供應飲料,許多人圍著在拿,正當我也向盤中拿一杯酒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女孩子舉起了杯子,她先用日文,又用中文說:

  「祝福了,先生,太太,小姐。」

  忽然,我猛省到她舉杯的手中正帶著白蘋的戒指。

  是白蘋,這當然是白蘋,果然她帶著銀色的面具。大家舉起杯子,於是我也舉起杯子走到她的右面,同她碰了杯,我說:

  「先謝謝我們美麗女郎的祝福。」

  我相信她能夠聽得出我的聲音。果然,當許多男人都說:「祝福我們美麗的女郎」時,白蘋說:

  「同我碰杯的人來跳舞吧。」

  「同我碰杯的人,
  來跳舞吧!
  舞盡了這些燭光,
  讓我們對著太陽歌唱。

  「同我碰杯的人,
  來跳舞吧!
  舞空了這些酒瓶,
  讓我們再去就寢。

  「同我碰杯的人,
  來跳舞吧!
  舞過了這段黑夜,
  天邊就有燦爛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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