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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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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們真正怕我會受不住刑罰而牽累你們的話。」我說:「我想還是去自殺的路便當些。」 「好。」白蘋說著輕捷地站起,她走到床邊,往燈檯的抽屜拿出一隻本來用做裝信的盒子,她打開盒子,拿出一隻裝金雞納霜的瓶子,於是從裡面倒出三粒藥丸,包在一張紙裡。最後她又把什麼都放好,才把那包藥丸帶過來交我,像交我幾粒加當一類止痛藥丸一樣的輕便,她說:「這可以使你避免一切痛苦。」 我接受了她交給我的藥丸,一面放進我背心的袋裡,一面說: 「謝謝你。」 「現在,讓我們談談別的罷。」白蘋做完了一種工作似的靠在沙發上。 但是我竟找不出話可說,可也似乎有話要講,所以我還是坐在那裡沒有告辭。幾分鐘後,白蘋說: 「想不到你還是這樣不能瞭解我。」 「正如你不瞭解我一樣。」我說。 「但是我尊敬你自己的工作,你不應該放棄你的工作。」 「我永遠感謝你的,但是……」 「但是什麼?朋友,我有萬分的誠意請求你,現在還來得及你把這件工作讓給我。實在說,這件工作在我所冒的不過四分危險,在你是有八分危險的。在成功上我有六分而你只有二分,如果我是你靈魂的右手,你是你靈魂的左手,你為什麼要放棄右手可以做得很順利的事,要讓左手去冒險呢?你太不把我當作自己的人了。」白蘋的語氣很感傷,我的確完全被她所感動,不知是感激還是慚愧,我鼻子一酸,眼睛感到一點潤濕。 「……」我說不出什麼。 「聽我話,朋友,」白蘋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讓我代替你,我一定會勝利,你到後天早上來慶祝我。」 「不,白蘋,」我說:「一切你為我想到的,我感謝你。但是當我決定了在這件事以後要回到自己的園地去,我必須完成這件工作,否則恐怕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因為愛好哲學的緣故,還是僅僅因為懦弱怕死而放棄這項工作。」 白蘋開始沉默,低下頭,沉思似地收斂了她一瞬間感傷的表情。我也沒有說話,這一份寂靜,使我感到宇宙的空曠與夜的零落。我站起,踱到窗口,掀起銀色厚絨的窗簾,天已微白,我打開一點窗門,有森冷的空氣掠進來,我感到舒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隱約地聽到遠處的雞啼,我想該有四點多了罷,但我沒有看表,我並未關窗,我坐到她的後面,拍著她的肩牌,我說: 「白蘋,可以睡了。」 白蘋不響,我又說: 「我想回去,大概要睡到下午二三點鐘。還需要來看你嗎?」 「好的,」白蘋說:「我下午四點半到五點在家裡,如果你覺悟了,」她站起來,又說:「那麼你來看我,否則還是夜裡在那面見罷。」 「那麼我想我不會來看你了。」 「不要這樣堅決……」白蘋說著伸著手給我。我握著她的手說: 「我永生感謝你今夜的好意,但是我決不想將危險來答你的好意。」 「你這是什麼話?」白蘋放下手,閃出不悅的眼光。 我避開她的眼光說: 「我是說,假如我把這工作讓你而你因此出了事,那麼你以為我還能夠安心地活在世上做人麼?」 「那麼你以為當你出了事,我有面目安心地做人麼?」 「這是命運,是我抽中了簽來擔任這件工作的。你已經待我夠好了,憑今夜你的美意,我已經無法報答你了。」 「但是……」 「不,不說了,白蘋,再見!」我推下笑容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談話,最後,我求你對我笑。」 「……」白蘋望著我沒有笑。 「笑!一切放心,萬一明天出事,你不必驚慌,不必著急,也不要害怕,更不要為我想到營救什麼,因為我已經是非常愉快的吞了你給我的『阿司匹靈』了。」 「……」白蘋靠在沙發後,低著頭不響。 「看我,白蘋!」我似乎真像死別一樣的,有一種感傷的情緒點染了我的哀求。 白蘋抬起頭,莊嚴的望著我。 「對我笑,白蘋!」我不知道這是命令的語氣,還是哀求,而白蘋果然對我笑了。 她微笑著,但這是一種辛酸的苦笑,她立刻又低下頭。 「不。」我說:「我要你百合初放般的笑,白蘋,忘去一切,為祝我勝利,你笑。」 「好,祝你勝利。」白蘋振奮而堅決地說,果然透露了光明的笑,笑得像百合初放,她又遲緩地說:「祝你勝利。」 而我看到她有晶瑩的淚珠在她笑容中浮起,像是清晨的露水在百合上閃耀。 我鼻子一陣酸,我借著鞠躬俯下首。我說: 「謝謝你,白蘋。」 一轉身,我很快地跨到門外,我沒有再回看她,但我意識到她還是楞在那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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