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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三十九

  「親愛的徐:

  「母親來信說你於聖誕節前夜伴她參加夜會,但回家後忽然病倒,現在已經進了醫院。她信中沒有說及病情,使我非常關念。但她說梅瀛子以為假如答應你參加夜總會,你不會病倒的,這想是一句玩笑話,像梅瀛子這樣的聰敏,我想不會誤解我們間的感情的。母親時常把人家的玩笑當作真意,這當然是忠厚的特徵,但也似乎少點幽默感,你以為對麼?

  「人人都到青島來避暑,以為它是消夏的勝地,現在我來此是為避冬(或者說避聖誕節與元旦),倒覺得另有風味。往年來避暑的時候,海灘上都是醜惡的人群,那些上海有錢的閒人,西洋軍艦上的醉兵,以及應運而生的舞女與妓女,白天裸著醜惡的肉體在海灘上展覽,夜裡披上展覽的衣服在馬路上酒排間裡的暴露,把美麗的海色與山景都染上污穢;而現在,一切都還它清白,常常我能夠一個人,在海灘上散步,聽海水漫漫的浩歎,看白雲悠悠的變幻,陽光下山影島色,海鷗如金,有時虹貫半天,海中彩影如環,我對此覺得心身一新,似已與上帝接近了許多。清晨黃昏,紅日如球,海上浮起斑斕的金波,我披開頭髮,獨自登岩頂,放聲豪歌,彷佛我歌聲直達天庭,我已被選為神座前的仙女一樣,我後悔並且慚愧,我過去曾以得人們的掌聲以為樂,而忘了與造物主接近的光榮。我發覺我現在有了上帝的天才的賦予。因為我在這裡認識了史托亦夫斯基先生,他是俄籍音樂家,鬍子已白,而神采奕奕,他聽到我的歌聲就賞識我,請我到他家去。他為我奏琴,指點我,鼓勵我。我的進步與收穫在歌唱方面並非是他的功勞,而實在,我已在上面說過,是大自然的賞賜。可是我還是正式做了史托亦夫斯基的學生,我跟他在學鋼琴與作曲,我相信我會好好上進,因為我學得很有興趣,因此也就很肯用功。

  「我永遠感激你對我的期望,你的期望比任何人對我的期望為純潔,這點我特別記著;現在我告訴你我的種種,我想不會使你病中感到太瑣碎吧?關於我離開上海,是從公墓出來那天我就決定了的,日期的提早雖與你邀我參加夜會有關,但除你以外,不是還有一大群更討厭的人要來邀我麼?我在上海,因為職業與交際的關係,我已經弄成無法擺脫的情勢,在這裡,我穿著樸素的衣服,披著蓬蓬的頭髮,抹去了脂粉,穿著平底鞋。我拒絕一切的交際,人們也都信我還是未出窠的孩子,我已經恢復初期與你認識時的生命,我開始珍貴這個生命。

  「史托亦夫斯基是隱居北平的音樂教師,他在那面教一群學生,他叫我去北平,住在他的家裡,幫他教一點音樂,他願意義務教我鋼琴與樂理,我還可以有點收入。北平是人人說好而也是我沒有去過的地方,我想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來青島是為一點私事,料理私事後,就要回去,我打算在他回去時回上海一趟,於是我直接到北平去找他。以後我的生活就可以完全與音樂打成一片了。我想你一定會歡喜,母親也許不贊成我離開她,但是我想,如果我到北平後,可以為母親在那邊商店裡找一個職業,她不是也隨時可以去那面?

  『上海我沒有什麼可留戀,堪留戀的是二三個朋友,尤其是你。不過我不希望你在上海,我已經同你說過了。你到哪裡我都想跟你到哪裡,只有你在上海,我也會想在上海。而且我還有一種害怕,如果你不改你現在的生活,你一定會失去你的自己,而我們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的。

  「醫院的生活給你更多反省的機會,所以你的小病於你也許是好的,你同你研究的對象是否早已疏遠?你還想得到你的著作終止在什麼地方麼?這些都是白蘋關念你的地方,而現在我伴著她在關念你。

  「白蘋真是了不起,我覺得她瞭解你比任何人都深,她說你對於人家事情比任何人都明白,對於自己事情比任何人都胡塗。她說你不但不瞭解你自己的能力,也不瞭解你自己的感情;不但不瞭解你自己的生命,也不瞭解你自己的生活。這些話,我覺得很對。究竟一個人瞭解別人難還是瞭解自己難,這很難說,但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所偏,有人專門會瞭解別人,有人專門會瞭解自己,自然成分分配的層次是無限的。我自從與白蘋那一次談話,就是從虎口出來,我住在她那裡那晚上以後,我覺得她委實是可敬可愛,有見識而不驕傲,少虛榮而誠懇,這些都不是梅瀛子能及的地方。過去我常把他們兩個人劃作一個典型,如今我發覺她們是根本不同的。梅瀛子是自動的走到這樣的生活,白蘋則是被動的走到這樣的生活;前者則是靠這樣的生活發揚她的光輝,後者則是勉強在這樣生活裡消磨自己的光輝。所以梅瀛子的生活在虛榮燦爛中擴大,白蘋則在熱鬧繁華中深化,不知你以為我的話對嗎?

  「在你的病中,我想她們常常會來看你,也會常常送鮮花給你的,這情景我可以設想,白的病榻,白的空氣,清靜的世界,美麗的宇宙,我於是羡慕也且妒嫉,覺得我剛才為你的祈禱也是多餘的了。

  「剛才的月色很好,我在海邊;那面山莊嚴得如巴哈的情操,海偉大得如貝多芬的想像,那月色則如門德爾仲的溫和柔美,我體驗到任何音樂家的心靈都是大自然的脈搏。我兩手插在大衣裡在沙灘上對天高歌,歌聲未終時,我手觸到了我袋中母親的來信,於是我想到了你,我就靜立在海灘上,俯首閉目為你的健康祈禱。我希望這祈禱已從美妙月光的波動而傳到天庭,又從這美妙的月光流瀉到你的心頭。今天是一月四號,我希望你往回憶裡尋覓這日子,這夜,你是否在月光的流瀉中感到一點滋潤。

  「接著海上起風了,海底開始震盪,浪沫飛濺到我的髮膚,我背轉身裹緊外衣,但頭髮因此零亂,我不得不重整束髮的帶子,而海風驟來,竟把我發帶卷飛。

  「有雲卷去了月亮,天重如鉛,風冷如刀,我趕緊回來。現在爐火如春,我身體已經暖和,在燈下清坐,遠處澎湃的海水如呼,窗外的月光時隱時現,我感到我有一種需要,我開始寫信給你。我想我該用什麼為你祝福?用恍惚的月光還是該用融融的爐火,不,朋友,我要請母親經常購純白的玫瑰與水蓮為你祝福,放在你病室的窗口,在你爐火旁邊燦爛,承受夜夜從窗外進來的月光,發射清淡的冷香撫慰你平靜的夢境。

  你的朋友海倫·曼斐兒一月四日」

  我靜靜地讀了兩遍,覺得有許多地方值得我思索。她未明瞭我的病由,當然是為她母親怕日人的檢查而沒有在信中告她,這樣也好,不然她一定不能寫這樣安詳而深沉的信了。在她的語氣與措辭之中,我想像得出她心境的豁朗與光明。這旅行於她竟是這樣的重要!一個人生命的變化,可以用任何些微事情而決定,如今旅行也許就成了海倫的轉換。假如海倫在此,那天伴我去參加舞會,那麼她的生命將是怎樣呢?是──也許是就此拉入了交際的圈子,也許,也許她在另外一個情境中受傷,甚至於喪生也很難說。如果這旅行延擱到現在,或者是更遠的將來,她對於大自然起了相反的體驗也可能,她或者不能會見史托亦夫斯基,或者會見了一個別人,因此放棄了音樂而……而就商,而被人利用,而結婚。

  人生是在千萬可能的路中摸索,她現在摸索到的也許不是最好,但確是我意料所及的最好的一條,我自然應當為她慶倖,而也該鼓勵她向這條路走下去。

  我回憶一月四號的夜,我發現那正是我第三次手術的前夕,我記得我曾在床上失眠,而月亮從窗櫺瀉入,鋪滿了我的床衾,像是撫慰我似的,確曾滋潤了我荒漠的心靈。我在一種信仰與感謝的情緒之下,潸然流下淚來。

  淚水濕了枕衣,我就在陰涼的淚水上入睡,醒來是晚飯的時候,醫院供給我充足而可口的飯餐。夜裡,我披著那件灰底黑條鑲紅的晨衣,在沙發邊上,墊著一本硬書,我開始寫信給海倫。

  我在信中極力鼓勵她去北平,希望她不辜負她天賦的才力與天賦的機緣,我希望我有緣在戰爭結束後參加她第一次的音樂會。

  對於我的病,我沒有說明甚麼,我只說我現在已經快痊癒了,而我病中的反省是空漠的,但與其說是我不瞭解自己,還不如說我太瞭解自己的矛盾。

  我的信寫得很長,但在靜悄悄的病房中,我的感覺逐漸流於敏感的悲涼,我想到這些體驗于海倫心靈大有影響,於是就此停筆了。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水汀的熱度似嫌不夠,我抽起費利普贈我的紙煙,望著零亂的煙氛,我心緒也更加零亂起來了。

  也許是肉體的痛苦減輕,加增了精神的重負;也許是海倫的信引起我許多理智與情感的衝突,也許是我剛才所寫的信把我忘懷的多慮引起;一時我不知如何安排。

  梅瀛子明天來看我,這是我所極希望而又極感可怕的事。自從我病倒以後,起初無日不掛念工作上未了的事,與必有的問題,後來我逐漸忘去,接著我極力不想去想起,而現在,一切的現實就將湧來,我須準備一個堅強的心理來迎接才對,但是我並不能沉下心從事理智上冷靜的分析,在煩亂繁雜的問題之中,排列出先後與重輕的次序。

  我太不瞭解自己,還是我太瞭解自己的矛盾,這些我給海倫信上的話題竟成了我逃避現實的淵藪,我根本有一種矛盾的心理與哲學思考上的習慣迎拒著費利普的話:「我准許梅瀛子明天來看你。」但是我還是吸著他送我的紙煙。

  我拋去煙尾,熄燈就寢。窗外的月光像水般流入,紅玫瑰閃作血色,白玫瑰閃作淚光,而我白色的床衣染成了銀色。

  我想到白蘋的病夜,那銀色房間中的憂鬱。這孩子會是間諜,而又有不是間諜的反證。這反證竟在我的身上,我眼前看到她手,看到她手上發抖的槍,於是我體驗到肩上臂上的創傷。

  但當我躺在床上四望浸在月光中的房間時,我的眼前浮起史蒂芬的影子,他的鐵青的面頰,他的深紫的嘴唇,他緊咬的牙關,他微開的眼睛……!

  我懷念這個朋友,我流淚了。趁著月光,我想到他的墓頭去,但我並沒有動,我死挺挺地學作史蒂芬臨死的睡眠。

  假如我一直不認識他,我的生命會在什麼樣的世界生長呢?假如他沒有死,我的世界又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而在他的墓頭,海倫的生活與我的生命不都因此起了波瀾了麼?

  於是我又想到海倫,在海灘上。散披金色的頭髮,迎著美妙的月光,她歌唱,她為我祈禱,自然還在為她的散在各處的家人祈禱,也許也在為地下的史蒂芬祈禱。

  我側身躺著,但很自然的睡成屈膝跪拜的姿勢、閉起眼睛開始作無聲的祈禱。

  我就在這默默的祈禱中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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