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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剝,剝,……剝,剝。」這敲門聲打斷了白蘋的話,她開始驚慌。我用右手按捺她,一面微微地欠身,振足著提高嗓子問:

  「誰?」

  「有什麼事嗎?」是僕人的聲音。

  「沒有事。」我裝著不高興的樣子說:「我才睡,不要來打擾我。」

  我欠身答話時,白蘋的手臂枕在我頸下,現在我的頭又頹然傾倒,她還是讓我靠著。那幾句話使我的創痛驟增,我發現第二槍中在我的左肩。赤紫的血已染到我的左胸,染遍了我的左臂,這使我想到了剛才的夢,我不禁露出了苦笑。但是一瞬間我看到了白蘋的手槍就在我的身旁,我猛然省悟地說:

  「快走,從浴室的門走出去。」

  白蘋的驚慌已經使她楞了,她不知怎樣才好;晶瑩的淚珠下墮到我的唇上。我伸手摸到了手槍,我說:

  「快走,快走!我會說我是自殺的。」

  白蘋踉蹌地站起,但鎮定一下,又俯身下來,左手板住我的右臂,右手枕住我的頸項,用晶瑩的淚眼望著我,嘴角微微的掀動,她說:

  「答應我,今而後把你偉大的心靈獻給民族。」

  「儘管我心靈偉大,但總是屬￿民族的……過去,現在,與永遠的將來。」

  「……」她驚奇了。

  透露著興奮的奇光,她視線直射我眼球的深處,最後她把她的嘴放在我的唇上,她哭了,嗚咽著說:

  「原諒我!」

  她一振足站起來,從後面的椅上拿起皮包,就匆匆的走進浴室,於是我聽到那後門關上的聲音。

  我現在有清澈的心境與平靜的世界允許我思索了。這兩個創口,肩胛上的奇痛難忍,但是手臂上的則流血較凶,我用我晨衣的腰帶,靠著我右手與牙齒的力量,在手臂創口的上面緊束。我想掙扎站起,很是困難,站起又有什麼辦法呢?我想叫人,覺得也不是辦法,於是我安詳地躺下,我想有一會沉靜的思索,尋一個最快最便利的方法讓我到醫院去。

  剛才想到的自殺的掩飾,現在想起了覺得太幼稚。第一,這兩個槍傷都是從背面打進去的。第二,如果是自殺的話,總應當打到致命的地方,即使有兩槍誤中,更會有第三槍的急需。第三,既然是自殺了,就沒有叫人送醫院權利。

  最方便的自然是叫人,但我將怎麼解釋自己?而最好是不讓外人知道,免得報上有各種的推測,忽然,我想到梅瀛子中午的約會,現在該已有……?……我表在衣服袋裡,從陽光觀察已該有十一點半了吧?於是我想到最好還是打電話叫梅瀛子來,由她找費利普醫師帶我到醫院去。但我的電話在寫字臺上面,離我的躺處也有十來步路,我需掙扎我負傷的身軀過去。

  我把我遍身的重量,放在右臂上,把身子側過去,我屈起膝,試驗著站起,但竟是這樣沉重與艱難,左肩的創傷抽起難堪的陣痛,使我的頸項不能轉動,我頹然又斜貼地上;半分鐘後,我作第二次的掙扎,我蹙緊眉頭,咬緊牙齒,我讓左臂貼緊身體,把住我上身的均衡,側面的讓右臂從地面上直起,同時我用彎曲的右腿從地上支起,但我的拖鞋與地板都太滑,離地兩尺的時候,我的右腳一滑,使我的右臂無法支持,我又倒在地上;這一個震動,我的左臂與左肩的創傷又抽起無法抵拒的陣痛,流出更多的血漿;我頭暈,額角四肢都有涔涔的汗。我只好閉上眼睛,靜躺了許久。

  但我有清明的意識,使我覺得我必須先尋個扶手才能起來,於是我以右手作舵,把我的身體遲緩地駛向窗板,我在靠近窗櫺的時候,我試作第三次的掙扎。我用我右手攀住窗板,讓我右腳支住牆壁,我屏住呼吸,不讓左面身子有一點震搖,一瞬間我覺得人類的肉體在地上竟同生根的大樹沒有兩樣,而我們還只能在泥土裡沉沒,而不能在泥土裡生長。

  最後我終於起來了,我像爬蟲一般,貼在壁上,一步步向寫字臺去。

  就在這當兒,有腳步聲從旁房穿進浴室,我驚疑間,有人已經從浴室出來。

  個子很高,上唇蓄著鬍子,眼睛灼灼有光,大衣搭在臂上,把手上的皮包掩去一半。後面跟著一個年青而壯健的人。

  他們莊嚴而沉著地走過來,我這才認出是費利普醫師。他沒有說一句話,指揮那位年青的助手幫他脫去我的衣裳,扶我到沙發上坐下。

  房中本有水汀,但並不夠暖,費利普親自把浴室中的電爐移來放在我的面前,我說。

  「是白蘋找你來的嗎?」

  他沒有理我,指揮助手收拾地上的血跡。他自己又回到浴室,我聽見洗手的聲音,於是他光穿著襯衫,卷高袖子,出來打開皮包,用火酒揩他的手。我臂上的血這時候也略已凝結,但血漿大塊的湧在創口,上面還湧著鮮紅的血球,左肩的創口我自己看不到,但也有鮮紅的血球掛在臂下,不用說胸前手背都染著許多血跡,一瞬間我神經已經支不住這些血痕,我頹然沉默著,望著費利普的眼睛,我說:

  「要緊麼?」

  他沒有回答,微微搖頭。從皮包裡拿出針藥,叫助手壓起我右臂的靜脈,他開始為我打針,接著他給我一杯開水同兩片藥片,叫我吞服,最後他看看創口,迅速地拿出紗布繃帶為我包紮。

  「子彈?」我問。

  他沒有理我,只是緊緊地包紮我的創口。最後他叫助手拿我的褲子,皮鞋,襯衫,幫我穿起來。於是他親自把大衣套在我的身上,帽子戴在我的頭上,他又叫助手把手槍和我帶血的衣裳,塞在他的皮包裡。

  這手續的敏捷是驚人的,我想從他進來到現在不過抽兩三支煙的工夫。在許多動作進行中,我雖有點痛苦,但現在我創口已紮得麻木,在助手把手槍與我衣裳放入皮包時,他又回到浴室去了。我從他助手的手錶上看到時間已經是十二點一刻。

  費利普醫師穿了衣裳安詳而文雅地出來時,我說:

  「梅瀛子,你……?」

  他點點頭,略略透一點微笑,阻止我談話,拿出煙盒,自己含上一支,又拿一支放在我嘴裡。於是打開火機,為我點著了,又為自己點。他忽然看見了圍巾,望望助手,助手會意地拿來圍在我頸上。

  於是他就在右面挾著我起來,親切而用力地支持我,他助手提著他的皮包,挽著他的大衣,已在為我開前面的門了。

  走出門外,他助手就走在我的左面,費利普似故意的不斷地把紙煙噴在我們前面,在會見傭人時,他笑著大聲說:

  「我說你昨天喝醉了你還不承認。」

  「我自然比你喝的多。」我勉強支持著笑容說。

  門口停著他的汽車,不到半點鐘,我已到高葉路高朗醫院了。

  梅瀛子在十二號病房門口等我。

  十二號,我猛然想到了史蒂芬,他的鐵青的面頰,他的深紫的嘴唇,他的緊咬的牙齒,他的微開的眼睛……

  我就躺在這張曾經送史蒂芬生命消逝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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