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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不,」她說:「謝謝你。」

  我從這銀色的房中出來,走到灰色的街頭,天很暗,有淅瀝的雪子下來,我感到冷,但我感到舒服。頭腦似乎清醒許多,我開始想到:究竟白蘋怎麼知道史蒂芬出來的呢?還是史蒂芬出來,她也曾下過營救之力?還是梅瀛子起先並不知道,到我那裡,從侍役知道白蘋電話的留語,而代留條子;抑或梅瀛子先知道,然後親自來告訴我,與白蘋的電話,是兩個通知先後不約而同到的呢?那麼在這一件事情上她是否與梅瀛子合作著在進行?史蒂芬,無論如何不光是一個軍醫,也不光是一個軍官兼醫生,他是一個間諜,那麼如果白蘋是日人的間諜,則正是敵對的事,怎麼白蘋會去營救他?不但不會營救他,而且應當破壞別人的營救才合理,然則白蘋並不懷疑史蒂芬有別種任務?

  我相信,當史蒂芬和我玩舞場,選擇接近日人的舞女時,目的完全為利用她們,可是對於白蘋,當他懷疑她是敵方間諜的時候,他就放棄普通的收買而採取另外一種方法,他一方面看出白蘋是敵方間諜,一方面又覺得我是中國的間諜人員,於是極力使我們接近起來。也許,她對於我們兩方面的背境只是一個猜度,於是想在我們接近之中,觀察我們雙方的究竟──

  我在灰色的街頭走著,雪子打在我的臉上,有一種微痛的愉快。馬路上有點微白,街燈照在上面,更顯得冷峻與光亮。兩旁的店門都關了,四周沒有一個人,我的步聲也沒有其他聲音的混淆──清楚,簡單,沉重而莊嚴。

  那麼,白蘋沒有參加營救,也許是預先,也許是偶爾知道史蒂芬的出來,也許史蒂芬太太告她,也許梅瀛子告她──也許,我想,白蘋不知道梅瀛子與史蒂芬太太的關係,對的,她知道梅瀛子,但始終不知道史蒂芬夫婦也是同樣一個機構裡的人。這當然不是白蘋低能,而我自己要不是參加她們的工作又怎麼會知道呢?

  一個閃電般的光亮在我腦裡浮起,我身上一冷,我恍然悟到史蒂芬夫婦的名義只是工作上的一種煙幕,完全沒有夫婦的關係與事實的。一個人許多直覺上的明悟有時候的確比理智的分析為迅速正確,而對於這樣的判斷,常常會造成固執、堅信或甚至是一種信仰的。科學上的臆測是直覺上明悟的產物,但需要靠理智的分析來證明,而現在,只要回憶過去的事,史蒂芬突然用夫婦的名義來請我參加他們的壽宴,史蒂芬平常的生活與史蒂芬太太對他的態度,這些不是都可成為我臆測的根據麼?

  帶著這些思維我一直走到家裡,帶著這些思維我在床上睡下,對於史蒂芬病院裡的命運我反而沒有想到了。

  長途的步行已經使我疲倦,雪子打著玻璃窗,似乎比剛才更密,淅瀝的聲音慢慢掃去了我斷續的思緒,我在一種空漠的狀態中入眠。

  醒來已經不早,匆忙盥洗中忽然有我電話,我跟著僕人下樓。

  「誰?」我接電話問。

  「是我。」是梅瀛子的聲音:「馬上到高朗醫院來好麼?我等著你。」

  於是穿好衣裳,沒有吃早點就趕到高葉路。

  高朗醫院是很小的私人醫院,但清潔美麗與恬靜。十二號在樓上,我匆匆上去,廣辟的洋臺上有籐椅與圓桌,那裡坐著梅瀛子,史蒂芬太太就站在旁邊,欄杆邊靠著費利普醫師,一位穿白衣的醫生,兩手插在袋裡在向他低語。

  梅瀛子先看見我,莊嚴地站起來;史蒂芬太太也嚴肅地轉身過來;我走上去時,梅瀛子向我責備似的說:

  「你來得太晚了。」

  「史蒂芬──?」

  「現在是牧師在裡面……」看看十二號病房的門。

  我沉默了,站在一旁。

  「坐一會吧。」史蒂芬太太說。

  我遲緩地坐下,望著前面兩位醫生,我看到費利普醫師搖搖頭,從袋裡摸出煙斗,慢慢地裝煙,慢慢地點燃,於是嫋嫋的煙霧在空中飄蕩,似乎談話已經結束,大家望望這煙霧在大氣裡消散。

  最後費利普醫師看見我了,過來同我握手,接著同我介紹那位穿白衣的高朗醫師。就在那時候,十二號病房的門開了,一位五十多歲的牧師出來,大家注視著他,史蒂芬太太兩手掩面啜泣著走前兩步,我看見那牧師輕拍著她的肩後說:

  「現在你進去,不要悲傷,讓這位勇敢的孩子安詳地進天國吧。」他說完就同高朗醫師走了。於是史蒂芬太太啜泣著跟著兩位看護進去,我想再與史蒂芬一會,但是梅瀛子阻止了我,她低聲說:

  「這是他們夫婦最後的談話了。」

  於是我站著,看見門輕輕的關上,有萬種的悲酸,聚在我的心中,一瞬間,我失去了感覺與思維,眼淚潸然流下。當我往袋裡去拿手帕時,我發覺梅瀛子已經坐在籐椅上,手帕按著眼睛;費利普則在欄杆邊,兩肘支著欄杆,面孔伏在手上。

  最後,門開了,史蒂芬太太哭著出來,我忍淚扶她到梅瀛子的旁邊。兩個看護也跟著出來。這時候,有一種非常的力量,提醒了我,我推開門,走進了病房。

  史蒂芬僵臥在床上,看護已經把被單掩去他的臉部,我輕輕地過去,把他臉部的被單掀開。

  蓬鬆的頭髮,零亂的短髦,鐵青的面頰,深紫的嘴唇。牙齒緊咬著,眼睛微開著,嶙瘦地僵臥在那裡。這就是健康活潑年青果敢的史蒂芬麼?而這竟是史蒂芬。

  我用手輕撫他的眼皮,我說:

  「已經看到你的朋友了吧?那麼閉起你的眼睛,安詳地回天罷!我永遠為你祈禱。」

  史蒂芬的眼睛果然闔上了!有一種莊嚴陰森的感覺使我的眼淚凝住,我自然地在他的床前跪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人開始覺得生死的距離中唯有宗教才是我們的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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