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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自然在狂歡熱鬧的生活中,我也享受到我的光榮,我也忘去了我的現實。而且母親,母親似乎喜歡我這樣。」

  「……」我沉吟了一會,想說一句什麼來著。可是海倫深沉地歎了一口氣:

  「現在我真的想設法辭職了。」

  「打算怎麼呢?」

  「我竟想不出來。」她沉默了。

  我也沉默著,這一瞬間的沉默,使我想到過去,她的含笑的依偎,她的特別的溫柔,她對哲學的迷戀,對世事的淡漠,對歌唱的厭倦,接著她落寞與孤獨,淡淡的哀愁,與幽深的靜默;於是虛榮的消失,活潑玲瓏的韻律,漂亮利落的談吐;最後是情境的蕭瑟,前途的絕望,頹傷的悲觀。於是我看到這間現在透亮燦爛的房間的憔悴,鋼琴鋪滿了灰塵,我看到她莊嚴滯呆的表情,我聽見她唱,一次永遠在我心頭的歌曲!

  是這樣深沉,是這樣悠遠,它招來了長空雁聲,又招來了月夜的夜鶯,它在短促急迫的音樂中跳躍,又從深長的調中遠逸,像大風浪中的船隻,一瞬間飛躍騰空,直撲雲霄,一瞬間飄然下墮,不知所終,最後它在栗顫的聲浪中浮沉,像一隻兇猛的野禽的搏鬥,受傷掙扎,由發奮向上,到精疲力盡,喘著可憐的呼吸,反復呻吟,最後,一聲長嘯,戛然沉寂。接著我看她走出鋼琴,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眶噙著淚珠──

  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眶噙著淚珠的海倫竟是在這樣的站在我的面前,然則一瞬沉默之中,她也同我一樣的回憶著這一切麼?

  「海倫!」我低聲的叫她。

  「……」她在抽搐,坐到沙發上,臉埋手心,竟嗚嗚地哭了。我沒有話可以安慰,我只是低聲的說:

  「海倫!」

  這時曼斐兒太太進來了,她一看這情形,望望我,對我說:

  「怎麼,親愛的?」她坐下去撫愛她:「親愛的,是不舒服嗎?」

  「不,沒有甚麼。」海倫揩幹眼淚,抬起頭來,一瞬間我發覺她臉上的光彩,是把痛苦發洩以後的愉快,是純潔的淚洗淨了她的矯揉,顯露了一個多麼尊重無邪純潔的面部?她還用純白的手絹輕按她的眼角。曼斐兒太太不斷地問那樣問這樣,海倫總是搖頭,最後曼斐兒太太說:

  「去睡一會吧。」

  「不要緊,媽。」海倫笑著說:「你儘管去,讓我同徐談一回。」曼斐兒太太又走來關照我不要傷她的心,才悄然的出去,屋內又剩了我與海倫。

  「這裡倒是很清靜。」我到窗前,隨便尋一句話來說。

  「是的。」海倫過來站在我的旁邊,也望著窗外,她說:「現在因為我常常出去,舊朋友來得少了,而新的交友,我沒有帶他們到這裡來過。」

  「梅瀛子也不常來麼?」我回過頭去問她。

  「好久不來了。她大概很忙的。」

  「許多新的朋友是她介紹給你的麼?」

  「在介紹職業前後,她介紹我不少人,後來我都由這些人中介紹認識的。」

  「是日本軍官麼?」

  「幾個日本海軍方面的人。」

  「日本海軍軍官,我想都比陸軍方面的人有修養。」

  「是的,他們都到過歐美。」

  「那麼這種交際於你是……」

  「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海倫突然變成厲急的音調,她坐下,沉吟了一會說:「我的父親,我的哥哥都在美國軍隊服務,你以為我同日本軍人交遊是一件光榮的事情麼?」

  「那麼你沒有想過你所做的工作是有助於日軍麼?」

  「你以為這一種報告於他們宣傳有幫助麼?」

  「很難說。」

  「你常常相信現在無線電報告麼?」她笑了。

  我沒有回答,我在思索。我想到她的生活,想到梅瀛子,我覺得梅瀛子這樣利用海倫無論如何是不應該的,但是站在我的立場上,我沒有法子說明梅瀛子的用意,也沒有法子表白我對梅瀛子的不滿。我所能做到的只是使海倫覺悟到這生活于她心靈的生活是矛盾的,她的生活水平現在不是普通的幫助可以解決,那麼我想告辭。但是海倫一定留我,她說:

  「吃了茶去。我還有話要同你說。」

  「自從我們交友以來,我總覺得我會有益於你生活與心靈,但是現在我發現我始終是使你生活與心靈失去平衡的人,唯有我離你遠了,你才過著平衡而愉快的生活。」

  海倫微微的皺眉,似乎在細味我的話?接著是透露明朗的微笑,她說:

  「矛盾是我自己的,而每次都是你為我證明了。我應當感謝你。」於是她忽然眼睛閃出異常的光:

  「白蘋真是好,那天晚上……」

  曼斐兒太太進來,打斷了話,她看見海倫已沒有剛才的悲哀,她似乎很放心,愉快地說:

  「茶已經預備好了,可以到飯廳去談。」飯廳自然也不是過去的飯廳,光亮燦爛而年青。茶具已經放好,是非常珍巧而美麗。

  「日本貨。」我心裡想。

  曼斐兒太太為我們斟茶,她說:

  「這是一個日本小學校慶祝遊藝會的獎品。」

  我沒有說甚麼,是一個很沉默的時間。於是海倫遲緩地說:

  「聖誕節,日本海軍方面有一個跳舞會,你願意帶我去嗎?」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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