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五一


  「白蘋現在真是賽金花了!」

  「你是說……」

  「我是說她重要而且忙呀!」

  路上行人稀少起來,汽車的速度快到四十三哩,穿過荒涼的地帶突然又慢了下來,我問:

  「在這裡?」我奇怪,在這樣的地方會有飯店。

  「就到了。」梅瀛子說。

  我看到一排綠色的短木柵,車子彎了進去;前面是一所三樓的洋房,窗口亮著燈光,四周是草地,似乎種滿了樹術,因為是冬天,我看到很少的葉子,車子停在二排整齊的冬青樹的夾路面前。我跳下車,看到對面的路燈,也可以說是門燈。在左手冬青樹後面的草地上,球形的白磁罩上寫著Benner Inn 的字眼;我們從小路走進去,看不到房子上其他的標幟,一直到我到了門口,在擦得很亮的一塊銅牌上面,才看到同樣的字記。梅瀛子按鈴,一個白衣的侍者來應門。在走廊上,梅瀛子掛置了大衣,我也把衣帽放好。梅瀛子帶我到客廳。她自己就告歉一聲去了。

  這客廳是地道英國式的佈置,兩隻寫信的書桌,上面小架上插著信紙與信封,一隻圓臺在房中,四周小沙發接著小沙發,分組似的排著,後面或旁邊放著小幾。對窗的角上,則有一套沙發,圍著一隻輕巧的橢圓形小幾。房中水汀很熱,窗戶都密垂著窗簾。我進去時候一個人也沒有,但隨後有兩個中年的男人進來,說著德文,我不懂。我坐在一角,好像一隻鳥飛進了室內,生疏的環境使我感到非常不安,但同時我直覺地感到了這個地方的神秘。

  梅瀛子進來,她已重新洗梳了,又換上晚服,風致嫣然。

  「原來梅瀛子就住在這裡。」我想,梅瀛子的寓所,白蘋曾來投宿過的,當時偶爾談到,我沒有細問,但似乎並沒有提起檳納飯店過,那麼是她新近搬來的了?

  梅瀛子輕盈瀟灑,走到我的面前,又轉到我側面的沙發上坐下,她說:

  「這裡還不錯嗎?」

  「很靜。」我說:「你就住在這裡?」

  「是的。」

  「很久了?」

  「不,」她說:「不到一星期。」

  一個侍者進來,對梅瀛子說飯已經開好。梅瀛子就同我到飯廳去。

  飯廳裡黃色的牆壁,上面掛著兩張色彩明朗的靜物,大概一共有十來張桌子,約摸五六桌坐著人,梅瀛子同他們約略招呼,我們就面對面的坐在佈置好的桌子兩端,梅瀛子叫來了酒。

  我總以為梅瀛子這時候應當有什麼話吩咐我了,但是並不,她淺笑低顰,很少說話。廳中人固不少,但都十分靜寂,無線電開始播送了幽靜的夜曲,梅瀛子似乎在傾聽,我也慢慢融入音樂的想像中,一瞬間竟忘了我應當期待的使命。

  很久很久,我沒有這樣甜美的享受,好的音樂,好的友伴,好的飯菜,在幽美潔淨的房中消一個黃昏與半個夜晚,這能使我靈魂有再生的新鮮,使我的工作有更大的效率,但是今夜,我並不能夠耽於這種享受,我的心靈周圍蕩漾著一種說不出的氣氛,使我期望早一點揭穿這個謎底。但是梅瀛子沉默著,室內只有偶爾的細小的刀叉聲音。

  一直到餐罷,梅瀛子在一曲音樂告終時,她說:

  「到我的房間去看看麼?」

  「……」我沒有發聲,點點頭。她站起來,我跟著她站起來,跟著她走出餐廳,跟著她上樓。跟著她走進房間,立刻有一種她身上常用的香味襲來,外面似乎是很小的起坐間,一套沙發,一隻寫字臺,疏落地安放著,黃色垂地絲絨大門帷,掛起在那裡,我在外面可以看到床,看到燈桌,這當然是她的寢室無疑,但是我始終沒有進去。梅瀛子在沙發上招待我坐下,她用輕盈的笑容帶出低微的聲音,她說:

  「給史蒂芬太太的諾言有後悔麼?」

  「自然沒有後悔。」我說:「我不是小孩子。」

  「但是這不是玩笑,」她說:「我現在給你一個最後挽悔的機會。」

  「你放心,」我說:「不會後悔,也無須挽悔。」

  「真的?」她說:「但是工作只是服從與勇敢。」

  「我知道。」

  「那麼,」她說:「我現在要請你去做一件事了。」她坐在我的旁邊,拿起一支煙,她抽煙是偶然的事情,但是總有很熟練的姿態,我為她燃煙,她開始望著她吐出的煙霧,莊嚴而沉靜地說:

  「你多少日子不同白蘋在一起了?」

  「已經很久。」

  「啊!」她看我一眼,又沉靜地說:「現在的工作就是請你在白蘋地方把一包白封袋的東西拿來。」

  「白蘋?」

  「是的。」她說:「過去我已經暗示你。」

  「你是說她……」

  「是的。」她說:「但是你無須問下去。」於是她輕微地笑了一笑:「封袋是二十四開報紙大小,印有日本海軍部的字樣,沒有拆封,反面有火漆的印子。」

  「一定在白蘋地方?」

  「一定,」她說:「但是你必須快,今夜,明天,明天,」她計算著又說:「明天中午前我在這裡,後天早晨七點鐘我在兆豐公園等你。」

  「……」我說不出什麼,我在沉思之中。

  「否則我怕這東西已經不在她手頭了。」她說:「你必須今夜馬上拿到;否則明天你不要離她,明天還有一個機會。」

  「好的。」我堅定地說。

  「一切希望好好的進行,不要同白蘋衝突,不要讓她發現這東西是你拿的。」

  「但事後怎麼能掩飾她發現呢?」

  「我只要用一個晚上,第二天原物還要請你拿回,放在她原來地方。」

  「唔。」

  「今後你必須同她保持經常的交往,但不要被她疑心到你的目的。倘若你由她而交際到與她有關的日本軍人,而不使那些軍人妒忌你同白蘋的交情,那你就完全成功。你必須有超然的姿態,同白蘋在一起。」

  「好,我試著做。」

  「你千萬不許對她有什麼暗示,或者有勸她改邪歸正的意思。」

  「為什麼?」我驚奇了,因為這正是我所想要做的。像白蘋這樣的人,如果被日本人買去,那完全是因為她奢侈,因為她需要錢,因為她自暴自棄。到底她是中國人,如果給她錢,她不是同樣的可以是我們的人,但是梅瀛子竟預先禁止了。這是什麼意思?

  「這關係你整個的工作,這關係你的生命。」她冷靜地說。

  「我不懂。」我說:「她是一個人材,是不是?」

  「是的。」梅瀛子俏皮地笑。

  「她是中國人,是不是?」

  「為什麼你不能用她?」我說:「我以為你用我還不如用她。」

  「是的,但是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試過?」

  「就不許我再試呢?」

  「但是你的工作只是竊取那文件,還有是同她保持很好的交往。」她忽然站起來,走開去,冷靜嚴肅地用命令的口氣說。

  「那麼我遵守。」我說。

  「謝謝你。」她說著站起,走到寫字臺旁打開抽屜拿出一張支票,輕盈的過來交我,她說:「這是錢。」

  「錢?」

  「收著。」她平淡地講:「有特殊的需要時告訴我。」

  我接過支票,是福源錢莊的,數目是兩萬元。我收起。她說:「現在你可以走了,我這裡電話是×××××,電話內當然不能說話,非必要時還是不打,明天中午前我都在這裡。你如不來,後天早晨七點鐘,我在兆豐公園池邊等你。」

  「那麼再見。」

  「再見。」她同我握手,只用一個美麗的笑容送我,門輕輕的闔上,當我再回頭時,我聽見下鎖的聲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