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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二十一

  十二月十三日,我終於接到了史蒂芬太太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平常一樣的安詳。那時上海電話裡很難說話,日本人派人在電話公司裡竊聽,一有懷疑就會出事情。所以我什麼都沒有問,她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嫻雅恬靜地問:

  「可是徐?」

  「是的。」我說:「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了,」她說:「今夜到我家裡來吃飯好麼?」

  「好的。」我說。

  六點半鐘的時候,我到史蒂芬太太那裡,她在那間乳白色,點綴著黃綠的房間招待我。她有點消瘦,但精神還是很好,沒有一點不安與慌張。房間內空氣,還是明朗而新鮮,瓶花非常豔麗,淡竹葉盆也碧綠青翠,葉上還有剛剛灌水的痕跡。她站起來,兩隻紅棕色的狗從她的腳前站起,過來嗅嗅我的衣履,史蒂芬太太揮它們出去,接待我坐在她的對面,她說:

  「你來看過我好幾趟了。」

  「是的。」我說:「史蒂芬怎麼樣呢?」

  「在集中營,」她說:「很好,謝謝你。」她眼睛垂視著,似乎不想談這件事。

  「這些天你忙些什麼呢?」

  「為打聽史蒂芬的下落呀。」她微喟著。

  「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麼?」

  「現在已經打聽出,」她說:「他在浦東那面一個集中營裡。」

  「可以接見人麼?」

  「一星期一次,但限於直接的眷屬。」

  「你去過麼?」

  「昨天去過。」她沉鬱地說。

  「怎麼樣呢?」

  「送點東西給他就是了。」她傲然微喟。

  「有出來希望麼?」

  「沒有。」她說:「除了交換俘虜的時候。」

  她愀然無言,似乎為避免面上的哀容,她站起來,悄然背著我走向圓桌。我心中雖有說不出的同情,但是尋不出話可以安慰,我燃起紙煙,默默地望著她莊嚴的背影,我頭腦裡並沒有思索橫在她心頭的問題,也沒有考慮我們在什麼範圍內去幫助史蒂芬,我只是空虛而模糊的幌著我的同情與焦慮。

  天色暗下來,她開亮了電燈,走到窗戶邊,望著窗外,拉上了窗簾,於是回過頭來說:

  「是吃飯的時候了吧。」

  她同我一同下樓,兩隻紅棕的狗跟著我們。在飯廳裡,我們對坐著,一瓶很大葉的雛菊隔在我們中間,使我們互相容易避免了對方的視線,好幾次,她似乎有話要同我講,但不知怎麼,總沒有講出,我也像有許多話想談,但竟不知要說什麼話,非常沉靜,除了刀叉的聲音外,偶然是院外的汽車聲音,這沉靜的空氣溶沒了我們的話語,我們一直沉默著,沉默著。

  飯後,我們都沒有打破這沉默,也沒有站起,只是默默地坐在咖啡的殘杯面前,最後我說:

  「不早了,你需要早點休息。」

  「不。」她說:「我還有話同你講。」

  於是她伴我隨著兩隻紅棕的狗上樓,走進乳白色的房間裡,把兩隻狗指使到門外。關上門,她坐下了,我無目的地到書架前面瀏覽,她說:

  「坐下談談好麼?」我回來坐在她的對面。她忽然用沉靜嚴肅的眼光說:

  「假如可以的話,」她站起來,走向書架,拿出一本聖經莊嚴地說:「我希望你肯對聖經發誓。」

  「你的意思是守秘密?」我站起來悶。

  「是的。」她說:「假如你我的交情可以使你允許我不將我們今夜的談話說出去,請你發誓。」

  「可以。」我說著勇敢地把左手放在聖經上,舉起右手,我說:「我發誓守秘密。」

  「所有今夜蒂芬太太同我的談話,不同任何人去說。」史蒂芬太太說。

  「我發誓不將今夜史蒂芬太太同我的談話,對別人去說。」我繼續發誓。

  於是她收起了聖經,放到原來書架上面,她莊嚴地過來,用乾淨的聲音說:

  「我現在要問你一句話。」

  「請隨便問。」我微笑地靠倒在嫩黃色的沙發上。

  「你願意忠實地回答麼?」

  「凡是我肯回答的我一定忠實。」

  「那麼,」她笑了:「假如我問你,你可是政府委派的間諜人員?」

  這真是我意料以外的問題,我很吃驚,像我這樣喜愛抽象哲學問題的人,怎麼竟被史蒂芬太太有這樣奇怪的猜想呢!我禁不住笑了。我說:

  「你怎麼想到這種地方去了?」

  「你以為這是我一個人的猜想麼?」她還是莊嚴地說:「現在只是回答我『是』或者是『否』。」

  「否。」我說。

  「真的?」

  「我不是答應過你不撒謊麼?」

  「假如政府派你做點間諜的工作,」她眼光盯著我的眼睛,冷靜得已經使我不相信是史蒂芬太太,她說:「你願意擔任麼?」

  「不會派我。」我輕快地說:「間諜人員我想一定是敏捷幹練人才。」

  「不。」她說:「假如有某一種工作,有人以為你最合式,你願意擔任這份工作麼?」

  「沒有人會以為我是合宜於這類工作的。」我說:「我又不敏捷,又不幹練。」

  「但是你有冷靜的頭腦與敏捷的思想。」

  「你過獎。」我說:「但即使是這樣,這只是一個思想家的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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