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乾 > 我這兩輩子 | 上頁 下頁
曇(2)


  但對外面局勢較熟悉的中國教員已明白勉強上課是收不到實效的,只有把自身弄得更孤立。昨天學聯不是已經包圍了西城兩個美國教會的學校了嗎!結果,打碎了許多扇玻璃,還是罷了課。但好像要在這暴風雨中圖倖免似地,約翰牧師仍在倔強地抗拒著。由於中國教員的調停,算是開了個師生聯席會議。在這會上,胡伯祥成為學生方面的總代表。

  不一會,石階上有人立著大聲說話了。隨著,大家蜂擁跑進樓去。即刻,禮堂裡空前活躍起來:喧囂的喊叫,嘈雜的跺腳聲,似乎幾分鐘內,這些平素為校規嚴加管束的學生們便將把這座樓拆了。

  「這群水牛!」約翰牧師在樓下憤憤地罵著。他開始對自己的安全擔心了。領事館已經焦頭爛額了,他不能因自己的粗率讓他們再為他分神。他決定即刻回住宅去。

  「你是教會的。如果你加入這不道德的事,你就不用想再念書。」臨行,他威脅地對啟昌這樣說。

  倚著門框呆立著的啟昌並不曾為他這話嚇住。他隨後就逃出這牢籠式的校長室,朝著樓梯奔來。

  突然,禮堂裡一聲震天的呼喊。門開了,興奮的臉蛋像瀑布似地湧下樓來。歧視的,憤怒的,各種眼色投向背著手、囚犯似地立在樓下牆角的啟昌。

  他向開會的人們打聽,但連和他熟些的人也都閃開了身子,搖著頭不告訴他。

  「打倒英日帝國主義!」操場上一個人揚聲地喊了,許多人隨著也喊了出來。

  為矛盾心情麻木了的啟昌,突然為這聲怒吼驚動了。他奔到窗口。呵,炎熱的太陽底下站滿了人。一個個手裡舉著一隻小白旗子,興奮地準備著出發。只呂葆光還有心情用旗子和另一個孩子比著武。

  啟昌握著空空的手,一種離群的寂寞和羞恥鑽入了他的心。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奔出樓門。

  「大家排好,聽主席講話!」胡伯祥把手卷成喇叭形嚷著。主席?啟昌好奇地想知道是誰。

  但跟著說話的仍是胡伯祥。

  「大家注意!我們先出發到天安門,然後遊行。明天早晨八點還在這裡見,好分配工作!」

  當領隊的大旗舉出來的時候,許多人都仰起了頭。那真是一面可驕傲的旗子。雪白的漿布上寫著濃黑的顏字:「立德中學滬案後援會」。旗子是飄在一根撐竿跳用的粗壯竹竿上。臨風稍一擺動,即刻就嘩嘩地響起來了。

  看到了這威風的旗子,許多人都爭著要扛。人群裡多少只手由肩膀空隙中伸出,爭搶著。不下五六雙手都把在竿頭上了,但終於被籃球隊的中鋒搶去。他有碩大的身軀,肥厚的手掌。他發誓寧把竿子折斷也不鬆手。別的手鬆開了。抓住了那竿子,他指手畫腳地像在誇耀著這光榮的差使,又像徵求著主席的同意。

  那大旗的飄蕩激動起啟昌的心弦。他狂熱地奔到胡伯祥面前。

  「主席,主席,分我只旗子。」

  「走開!」胡伯祥忙閃開了身。他那法蘭絨西裝的紐扣上飛著黃條綢。「我忙著呢,去找管旗子的。」

  啟昌狼狽地鑽進了人群,張望著管旗子的人。

  「勞駕,誰有富餘,分我一隻。」

  「有,可就不給奸細。」有兩隻旗子的人翻著白眼,掉過臉去。

  「喂,站好了!」班長由後面重重地推了他一下。啟昌才想分辯沒有旗子的事,主席又報告了。

  主席囑咐著今天遊行要齊整點,不然,就給立德學校丟臉。

  大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前面扛大旗的挺起胸膛,用極威武的姿勢向前移動。赤手無旗的啟昌就跟在大隊後面。他那炯炯的目光如同朝香者般虔誠地對著前面的大旗,梗著脖頸向前走。他默默地讀著一些旗子上寫的字。雖然有人故意踩他的鞋跟,並把不好聽的話送進他耳中,他也不做聲。街道兩旁站滿了觀看的店鋪夥友和路人。

  出了白衣庵,一隊穿黃色制服的學生走過去了。飄動著小紙旗,喊著「抵制仇貨」的口號。啟昌不由得隨著也脫口喊了出來。遠遠地又一隊人:這是穿竹布衫的女學生。又一隊人!啟昌身體裡的熱血隨了呐喊的浪濤起伏澎湃著。憤怒的火在他心裡狂烈地燃燒著。馬路上滿是排隊和看隊的人們,黑壓壓地齊向著一座敞著的朱紅大門邁進。

  大隊在朱紅的牆,琉璃瓦的宮殿,白的橋樑,高的華表前面停下了。頭顱,頭顱,無數淋著汗的頭顱在晃,像森林一樣是伸舉著的激奮的胳膊。震耳的呐喊:粗大的嗓音,嘎啞的嗓音,尖銳的嗓音,一起嚷著。小白旗像大葦塘裡的蘆花,隨了每度呐喊都嘩嘩作響。啟昌興奮得頭幾乎要漲裂了。

  席棚的臺上有人在演講了。揮動著拳頭,瞪著眼睛,憤怒地喊著。蓄長的頭髮隨了每次震顫都跳下前額,然後,他又得用手把它攏回去。

  「喂,你瞧見胡伯樣沒有?」後面一個人揪住啟昌的臂膀問,這嚇了他一大跳。他搖搖頭。

  「胡伯祥哪兒去了?」許多頭顱都回過去問。因為主席棚裡找立德的總代表,但是胡伯祥不見了。

  呆了許久,胡伯祥才由人叢中擠進來,滿臉冒著汗珠。後面有兩個穿白褂青裙的女學生隨了他來。

  「這是——這是淑德的代表。她們明天准罷!」他靦腆地向大家介紹著。

  臺上有人用喇叭報告了。偏偏一個高個子這時立到啟昌前面,像一座影壁似的。他忙側耳傾聽。報告的好像淨是些學校的名字,然後又是一大串地名。啟昌莫名其妙地聽著。直到最後,那喇叭叮嚀著:「諸位請都回到這裡,別在路上散。還有報告!」

  隨後,頭顱的海移動了。一些掛著「指揮」條子的在人叢中穿來穿去。就這樣大隊又出了那朱紅大門。

  呐喊如浪濤起伏著。

  東交民巷的鐵門閉上了。那些專為鎮壓殖民地叛亂的大炮都擺在巷口。鐵門前守了一隊棕面孔和白面孔的薑色制服洋兵,個個托著實彈的槍,闔了一隻眼,對著群眾瞄準。前面還齊整地架了三座機關槍,像演習打靶一樣,後面跪著幾個等待發令開火的洋兵。一切都似在為遊行呐喊的人們表演著上海租界當時的情景。而且,這扮演如果中國人高興的話,還可以變成事實的。

  但這些武器不曾鎮壓住憤怒的群眾。遊行的人們駐足,用著嘶啞的嗓音對著那些槍口喊了起來,啟昌也是中間的一個。他伸出瘦小的胳膊,指著那些凶蠻的洋兵嚷著。

  一幕悲劇像是要發生了。剛巧這時候,群眾的領袖受了警察廳再三的勸導,移足前進了。

  啟昌就隨著大隊向前走,可還不時吐著唾沫回頭。那猙獰的洋兵依然在做著放槍的姿勢。

  ——牧師,在上帝面前我們真是一家子嗎?——啟昌小心坎裡不由得默默地問。

  當太陽斜斜地落在西方時,大隊又返回天安門了。雖然像呂葆光那樣在路上溜掉了的也很不少,但回來的人仍然把朱牆宮殿前的空地填得滿滿的。學聯主席報告完明天起各校擔任演講的區域後,赴會的人逐漸分散了。

  「嗨,累死我啦!」籃球隊中鋒走到胡伯祥面前抱怨著。他撫摸著肩頭,把旗竿向胡伯祥懷裡送來。「主席,你想法子吧。橫豎我這力氣可賣夠了!」

  胡伯祥這時正在張羅著雇車。遠遠地那兩個穿白褂青裙的女學生在等著他。扶著那粗大旗杆,他皺起眉來。

  「唉,你多勞了。何必功虧一簣呢!當初你自己要扛。」

  「我要扛,我要扛,我哪裡曉得扛到這時候!」籃球隊中鋒盤著胳膊,氣衝衝地說完這話以後,匆匆地竟自走開了。

  胡伯祥可為難了。他打著手勢叫遠遠候著的女學生等一下,就扶了旗杆走到殘餘的同學叢中,老黃老趙地求:「誰熱一熱心,把這給扛回去?」

  聽到這請求,殘餘的幾個同學也走散了。有的說要雇車一直回家,有的問胡伯樣自己為什麼不熱一熱心呢。

  啟昌這時正屈下腰去拾地上被人踐踏了的傳單和宣言。他蹲在地上,偏著頭端詳那文明馬路上屠殺的照片,嘴裡囁嚅著一些憤慨的話。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愣愣地站起來。

  「兄弟,」扶了大旗的胡伯祥說,「剛才你不是沒有打著旗子嗎?這回把這大的給你扛好不好?」隨著他一撒手,旗子就勢倒在啟昌懷裡。

  「真的嗎?」啟昌幾乎不相信有這事。他高興極了。他剛要問話,胡伯祥早已一溜煙似地朝著遠處的女生飛奔去了。

  夏天,黃昏的太陽像個到了暮年的凶徒一般轉為溫善了。人的影子這時在長安道上特別顯得細溜。扛著大旗的啟昌,一路上溫習著适才聽到的震耳的口號,回憶著臺上講員的演說詞;一想到交民巷洋兵猙獰的神氣,他又咬起牙來。他想:洋人原來不都那麼安詳和善,可真得提防點。他決定把旗子交給庶務之後,就悄悄地回家。白天的事暫時先不對他媽說。

  後援會每天八點集齊。早晨,啟昌仍黑黑地就爬起。穿上他那件藍大褂,又去牧師家做工了。過教堂時,太陽才冒出來。鐘樓除了頂尖染上些陽光,大部還是一座龐然灰物。教堂的老聽差正咳嗽著掃臨街的門洞呢。當他走進樓門時,就聽到震怒的聲音。他即刻屏住呼吸。那聲音是由書房來的。

  「不行!我不能養活一個不誠實的孩子。他沒有良心。」

  「牧師,他年紀小,您慈悲慈悲吧。」

  哦,是他媽顫慄的聲音。啟昌咬住下唇。羞愧的感覺使他的臉發起燒來。

  「不要再說,他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孩子了!」

  「牧師,一定是人家欺負他,叫他去扛……」

  「……」

  「牧師……」

  啟昌聽到嚶嚶的嗚咽。他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一直闖了進去。

  「哦,你來了。出去!」

  牧師氣哼哼地想把啟昌推出。

  啟昌看到牧師的臉了,那是一張很難看的臉。昨早的慈祥溫和早不見了。那曾經撫摸過他脊背的手,現在握成了硬硬的拳頭。那紅的鼻頭,那猙獰的眼睛,都使他回憶起昨天交民巷前的情景。他小心坎上迅速地有了個領悟:鬼子麼,他不會善心的。

  啟昌閃開了那毛茸茸的拳頭。他先抓住他媽顫抖抖的手,返過身,挺起小胸脯沉毅地說:「我走的。我走的。你不用趕。」

  他媽淚汪汪地看著孩子的臉。她要他去賠理。她要他守一個苦命人的本分。

  「媽,咱們不是苦命人!中國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負咱們啦。媽,您也辭工。咱們不能給鬼子支使。他早晚要害人的。」啟昌滔滔地一氣說出,好像他成為另一個人了。一切好像早晚都必須辦的,如今雖然太早了一點,竟等不及他長成人,但他決定不要他媽受這殘忍傢伙的支使了。

  「孩子,你不准胡說。人家牧師——」婦人心下似乎欽佩著她兒子的勇氣,但她仍希望挽回這局面。

  「牧師,哼!」啟昌不服氣地撇撇嘴。這招惱了約翰牧師。他揮起捏著的拳頭。

  婦人忙用胳膊來圍護孩子。啟昌卻脫開他媽的懷抱,挺起小身子來說:「給他打。他敢!中國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負咱們!」

  八點多,啟昌昂然地走進了後援會的辦公室。他為一個寫標語的人研墨,又把寫成的標語一條條地晾到太陽地裡。他見到同學就揪著那人的袖管說:「你可不許再叫我奸細了。我已經不給那老傢伙擦地板,我媽也不在那兒做事了。」

  一九三五年五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