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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商(2)


  青年帶點害羞地笑著。他忙站起來,想給老婦人倒茶。

  「別這樣,你是客人!」老婦人像是擔當不起,可還是看著他拿起那精緻的景泰藍壺。「明天你來吧,明天有特別禮拜。許多人都惦著看看你——」這是帶著點挑逗和驕傲說的。

  「我不……」已經在窘著的青年,這時滿臉竟紅脹起來,忘記了一切禮貌地拒絕了。

  婦貞即刻就插嘴道:「去一趟吧,萍,你不也該陪陪我嗎?」這口氣完全是對孩子的,像他們那次去天臺山,走在前面的婦貞,張著雙臂招呼他「趕上我啊」一樣。

  「什麼,姑娘!去拜上帝麼,怎麼說是陪你!」老婦人其實是勝利地這麼河責著。

  對於那如臥在沸湯裡的青年,她們之間的爭辯就像兩個屠夫在爭吵著誰宰得好一樣。他用怨恨的眼色看婦貞,並且不等晚飯,就非拗著脖子走不可。

  「你又逼我去那兒!」青年用勉強的笑臉擋回原想送出的姑姑,就噘起嘴來,如一個受委屈的孩子那樣向嫻貞嘟囔著。

  「萍,為了愛,你聽我一回話吧!」

  青年把手撐在袋裡,垂著頹喪的頭,極不甘心地踱下了石階,向著另一方面走去。

  嫻貞倚著門檻,目送這愛生氣的人,像是有些憐惜,有些後悔。一個暗淡的影子投向她心中:「咱們是道不同志不合的。」即刻她使勁搖搖頭,就把這不祥的念頭趕掉了。

  「只要有愛,什麼都能夠辦到!」

  望著那影子消失了後,她輕輕地闔上門,把雙手搭在胸前。隨著,是一聲充滿樂觀的歎息。

  對於一個曾經讀過《創世記》而且相信那些奇跡的人,禮拜日的清早是一個神秘的時刻。做完浩大工程的上帝,這天盤起雙臂,臉上煥發著得意的光彩。地窖裡有多少人仍在做著苦工是不必問的,教區附近的人家卻充滿了閒散和慵懶。這是安息日麼,孩子們就不必再趕著上學。他們很可以閒適地在床上多困一忽兒。然後穿上新衣裳,等著讓大人牽著手「聽風琴」去。早餐的桌上,媽媽常喜歡在花瓶裡添點鮮花。筷子拿起不久,教堂塔頂上的銅鐘翻起筋斗響了。這離正式禮拜還有一個鐘頭光景。

  教徒們的衣裾在禮拜堂的進口窣窸摩擦著。熟人偏偏在這麼肅穆的地方遇到了。於是,用了低微的,但總合起來卻是極高的聲音,小姐少奶奶們互相探問起家常來。

  參加談話的還有一位蒼老而總是微笑著的婦人。她那只戴了金鐲子的左臂由一個梳了雙辮的少女攙著,右側是一個低了頭的青年。他的神情頗不自然,好像在赴一場葬儀。

  「周太太,您早啊!」一個脅下挾著兩本紅書的中年婦人用羡慕的口氣招呼著。「這是您的小姐吧?」

  「欸,我內侄女!」周老太太忙轉過身給介紹,「嫻貞,這是橋北福音堂的方太太。」

  嫻貞笑著鞠了半個躬。

  「這位是您的——」那婦人像是故意沉吟著。

  「這是駱先生,嫻貞的——朋友。」

  姑姑和嫻貞都等著他回頭來招呼一下,但青年的頭垂得更低了,好像怕給誰看見似的。

  「嘔,我聽說過的——」那婦人會意地一笑,就隨著會眾進堂裡去了。

  隨了第二次的鐘聲,牧師穿了莊嚴的黑袍,和另外兩個人走進來了。他毫不客氣地踱到台的中央,把自己那肥碩身子安放在那把寬大的扶手椅上,端正地坐了下來。在他上端是一塊寫了白字的黑色木板,上面標著本日應讀誦的經文詩篇。

  早晨的陽光滲透了教堂的紅綠玻璃,把五彩的光條灑在會眾的瞼上。教堂這時靜謐得像是等待著神的降臨,只有孩子因為對著彩色玻璃發生過濃的興趣,偶爾大聲喊叫出來。即刻就必有一隻母親的手掌堵在那不服氣的小嘴上了,於是聽到幾聲嗚嗚的哽咽。

  這時,牧師的眼睛仍然闔著,雙手捂著前額。他在默禱哪,仿佛請示神他今天該說些什麼。於是,他的手纖緩地落下來了。他用任忡的眼神看著台下,像西奈山傳誡命的摩西。他極莊重地站了起來。琴聲響了,會眾如山洪似地呼啦站立起來。

  「《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擔任讀經的張執事用尖嗓子宣佈了,於是,幾百本《聖經》,像秋風掃落葉似地翻了起來。

  「萍,」嫻貞用打開了的那本紅書的硬皮碰碰青年的手背。她得意極了,把書攤在他的膝頭上,隨著嘴裡低聲背誦起來,表明她對這段經文多麼推崇。

  你若能說萬國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若沒有愛,就如鳴的鑼,響的鈸一般。……

  臺上的人已經念了下去。青年起初是在用痛苦的臉拒絕著,及至為另一個不大刺眼的熟悉字眼吸住後,就也湊近過來了,一直聽到臺上那人最後念的這句: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其中最大的,就是愛……

  「就是愛……」兩人相視而笑了。嫻貞高興得拱起手來。她是充滿了對神和對萍的愛了。

  復活節快到了,牧師今天講的是耶穌釘十字架後,門徒們四散的情況。講完道,便該報告了。

  報告的人身材極矮,嗓音清脆,頭髮閃亮,是教堂裡一個近于丑角的人物。說完「本禮拜二」以後,他照例得響亮地咳嗽一聲。於是,像流行症似的,許多淘氣的孩子們也都在下面學起他了。他已習以為常,也不甚理會,就毫不在乎地報告下去。其實,這是教堂死板的日程,禮拜二晚上行家庭祈禱會,誰都知道。禮拜三婦女佈道團集合,誰也不曾忘記過。但為了一個完整的秩序,或者說為了讓牧師喘息一下,他就這樣一直報告了十幾年。

  「再一個禮拜,」他突然揚起了嗓子,「就是復活節,本堂施行洗禮。教友裡有新添小孩的或新結婚的,都希望早些記名。」

  雖然青年萍始終不曾注意台上演的是些什麼把戲,他旁邊的卻留心了。聽到後半報告,他們即刻感到關切了。

  牧師肥碩的身子移動了。他走近台前,像是要特別喚起會眾的注意,用極鄭重的語調說:「若是本堂教友都和教外人結了婚,背了主,我們的教會還不就散了嗎?如果打算謀一門好親事,在教會裡不是也很可以物色得到嗎?我們特別希望本堂教友能夠以身作則……」

  一陣風琴聲,安坐了一小時的會眾重新站立起來。太陽已經由中天向西斜下去了,饑餓使大家失掉了進堂時的從容。人叢中時有野鹿般的小孩沖來沖去。牧師已由後臺繞到堂門送教友們了。為了留下最後的印象,沒有牧師肯放過。他們那豐滿的臉上堆著極和藹的笑容。看見老年人必拱拱手,如果遇到小孩子就摸摸那小腦瓜。

  「這就是您未來的侄女婿吧?」嫻貞扶了她姑姑剛走下教堂的臺階,牧師就指著青年萍,猛然地問了。他竟忘形地拍起肥胖的臀部,嘿嘿地笑著,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

  「這是李牧師!」老太太趕忙為他們介紹。青年淡漠地點點頭,眼睛卻盯著教堂的大門。

  「這位是什麼公會的?」李牧師齜開有著一顆閃亮金牙的嘴,故意這麼問,並且偏過頭來朝嫻貞望望。

  「他還沒有人教呢,牧師。」嫻貞羞答答地回答。

  「還沒人教?」牧師揚聲說給由他身旁走過的會眾聽,做出極為驚訝的樣子。「好了,今年復活節受洗的裡頭有了一位新郎。前年不就——」

  青年萍這時實在耐不下了。他攙著周老太太就搶著往外走。

  老邁的身軀是經不住這樣拽的,她不甘心地邁著紆緩的步子,可還爭著回過頭來應酬似地向牧師招呼著:「等下我叫嫻貞過來替他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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