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小城三月 | 上頁 下頁


  開初談的是衣服怎樣穿,穿什麼樣的顏色的,穿什麼樣的料子。比如走路應該快或是應該慢,有時白天裡她買了一個別針,到夜裡她拿出來看看,問我這別針到底是好看或是不好看,那時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時候,我們不知別處如何裝扮一個女子,而在這個城裡幾乎個個都有一條寬大的絨繩結的披肩,藍的,紫的,各色的也有,但最多多不過棗紅色了。幾乎在街上所見的都是棗紅色的大披肩了。

  哪怕紅的綠的那麼多,但總沒有棗紅色的最流行。

  翠姨的妹妹有一張,翠姨有一張,我的所有的同學,幾乎每人有一張。就連素不考究的外祖母的肩上也披著一張,只不過披的是藍色的,沒有敢用那最流行的棗紅色的就是了。因為她總算年紀大了一點,對年輕人讓了一步。

  還有那時候都流行穿絨繩鞋,翠姨的妹妹就趕快的買了穿上。因為她那個人很粗心大意,好壞她不管,只是人家有她也有,別人是人穿衣裳,而翠姨的妹妹就好像被衣服所穿了似的,蕪蕪雜雜。但永遠合乎著應有盡有的原則。

  翠姨的妹妹的那絨繩鞋,買來了,穿上了。在地板上跑著,不大一會工夫,那每只鞋臉上系著的一隻毛球,竟有一個毛球已經離開了鞋子,向上跳著,只還有一根繩連著,不然就要掉下來了。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系到腳上去了。因為她的鞋子也是棗紅色的。大家都在嘲笑她的鞋子一買回來就壞了。

  翠姨,她沒有買,她猶疑了好久,不管什麼新樣的東西到了,她總不是很快的就去買了來,也許她心裡邊早已經喜歡了,但是看上去她都像反對似的,好像她都不接受。

  她必得等到許多人都開始採辦了,這時候看樣子,她才稍稍有些動心。

  好比買絨繩鞋,夜裡她和我談話,問過我的意見,我也說是好看的,我有很多的同學,她們也都買了絨繩鞋。

  第二天翠姨就要求我陪著她上街,先不告訴我去買什麼,進了鋪子選了半天別的,才問到我絨繩鞋。

  走了幾家鋪子,都沒有,都說是已經賣完了。我曉得店鋪的人是這樣瞎說的。表示他家這店鋪平常總是最豐富的,只恰巧你要的這件東西,他就沒有了。我勸翠姨說咱們慢慢的走,別家一定會有的。

  我們是坐馬車從街梢上的外祖父家來到街中心的。

  見了第一家鋪子,我們就下了馬車。不用說,馬車我們已經是付過了車錢的。等我們買好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會另外叫一輛的。因為我們不知道要有多久。大概看見什麼好,雖然不需要也要買點,或是東西已經買全了不必要再多留連,也要留連一會,或是買東西的目的,本來只在一雙鞋,而結果鞋子沒有買到,反而羅裡羅索的買回來許多用不著的東西。

  這一天,我們辭退了馬車,進了第一家店鋪。

  在別的大城市裡沒有這種情形,而在我家鄉里往往是這樣,坐了馬車,雖然是付過了錢,讓他自由去兜攬生意,但是他常常還仍舊等候在鋪子的門外,等一出來,他仍舊請你坐他的車。

  我們走進第一個鋪子,一問沒有。於是就看了些別的東西,從綢緞看到呢絨,從呢絨再看到綢緞,布匹是根本不看的,並不像母親們進了店鋪那樣子,這個買去做被單,那個買去做棉襖的,因為我們管不了被單棉襖的事。母親們一月不進店鋪,一進店鋪又是這個便宜應該買,那個不貴,也應該買。比方一塊在夏天才用的花洋布,母親們冬天裡就買起來了,說是趁著便宜多買點,總是用得著的。而我們就不然了,我們是天天進店鋪的,天天搜尋些個好看的,是貴的值錢的,平常時候,絕對的用不到想不到的。

  那一天我們就買了許多花邊回來,釘著光片的,帶著琉璃的。說不上要做什麼樣的衣服才配得著這種花邊。也許根本沒有想到做衣服,就貿然的把花邊買下了。一邊買著,一邊說好,翠姨說好,我也說好。到了後來,回到家裡,當眾打開了讓大家評判,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讓大家說得也有一點沒有主意了,心裡已經五、六分空虛了。於是趕快的收拾了起來,或者從別人的手中奪過來,把它包起來,說她們不識貨,不讓她們看了。

  勉強說著:

  「我們要做一件紅金絲絨的袍子,把這個黑琉璃邊鑲上。」

  或是:

  「這紅的我們送人去……」

  說雖仍舊如此說,心裡已經八、九分空虛了,大概是這些所心愛的,從此就不會再出頭露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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