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生死場 | 上頁 下頁
四一


  金枝腿骨斷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後她也擠進要飯人堆去,等了好久,夥計不見送飯出來,四月裡露天睡宿打著心的寒顫,別人看她的時候,她覺得這個樣子難看,忍了餓又來在原處。

  夜的街頭,這是怎樣的人間?金枝小聲喊著娘,身體在陰溝板上不住的抽拍。絕望著,哭著,但是她和木桶裡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樣不被人注意,人間好像沒有他們存在。

  天明,她不覺得餓,只是空虛,她的頭腦空空盡盡了!在街樹下,一個縫補的婆子,她遇見對面去問:

  「我是新來了,新從鄉下來的……」

  看她作窘的樣子,那個縫婆沒理她,面色在清涼的早晨發著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著木桶好像偎依媽媽一般,早晨小狗大約感到太寒。

  小飯館漸漸有人來往。一堆白熱的饅頭從窗口堆出。

  「老嬸娘,我新從鄉下來……我跟你去,去賺幾個錢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個婆子領她走,一些攪擾的街道,發出濁氣的街道,她們走過。金枝好像才明白,這裡不是鄉間了,這裡只是生疏、隔膜、無情感。一路除了飯館門前的雞、魚、和香味,其餘她都沒有看見似的,都沒有聽聞似的。

  「你就這樣把襪子縫起來。」

  在一個掛金牌的「鴉片專賣所」的門前,金枝打開小包,用剪刀剪了塊布角,縫補不認識的男人的破襪。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塊縫,不管好壞,縫住,就算。」

  金枝一點力量也沒有,好像願意趕快死似的,無論怎樣努力眼睛也不能張開。一部汽車擦著她的身邊駛過,跟著警察來了,指揮她說:

  「到那邊去!這裡也是你們縫窮的地方?」

  金枝忙仰頭說:「老總,我剛從鄉下,還不懂得規矩。」

  在鄉下叫慣了老總,她叫警察也是老總,因為她看警察也是莊嚴的樣子,也是腰間佩槍。別人都笑她,那個警察也笑了。老縫婆又教說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說話,他說你,你躲後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覺得自己發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別人同樣,她立刻討厭從鄉下帶來的破罐子,用腳踢了罐子一下。

  襪子補完,肚子空虛的滋味不見終止,假若得法,她要到無論什麼地方去偷一點東西吃,很長時間她停住針,細看那個立在街頭吃餅乾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餅乾的最末一塊送進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縫,縫完吃午飯……可是你吃了早飯沒有?」

  金枝感到過於親熱,好像要哭出來似的,她想說:

  「從昨天就沒吃一點東西,連水也沒喝過。」

  中午來到,她們和從「鴉片館」出來那些遊魂似的人們同行著。女工店有一種特別不流通的氣息,使金枝想到這又不是鄉村,但是那一些停滯的眼睛,黃色臉,直到吃過飯,大家用水盆洗臉時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長,沒有隔壁,牆的四周塗滿了臭蟲血,滿牆拖長著黑色紫色的血點。一些污穢發酵的包袱圍牆堆集著。這些多樣的女人,好像每個患著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頭講話:

  「我那家子的太太,待我不錯,吃飯都是一樣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樣吃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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