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生死場 | 上頁 下頁
三六


  他為輕鬆充血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面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塗出美調的和舒卷著的雲一般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牆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

  趙三闊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願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朧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面直發過去,那一些「高麗」人彷佛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面的家屋,那麼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的吠叫。

  * * *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裡巡行。獨有酒燒胸膛的趙三到這裡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麼地點,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於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的歎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多起來,前面是三個寡婦,起中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的走!憂傷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裡更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房子裡,一隻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願看這些,他更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雲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青時夥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只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後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夥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 * *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發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裡,他們像在舉行什麼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裡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發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的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隻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趟,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李青山固執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下去:

  「在這半月裡,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幹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黴,他們盡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裡就會狂喊『退卻』。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們十個同志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來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鬍子有用?」

  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發見羅圈腿發問時是個什麼奇怪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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