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生死場 | 上頁 下頁


  牽著一條牛,福發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侄兒講話:

  「成業,我對你告訴吧!年青的時候,姑娘的時候,我也到河邊去釣魚,九月裡落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沒有想到,我也不願意那樣;我知道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把我拉到馬房去,在馬房裡,我什麼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叔做老婆。這時節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

  「你總是唱什麼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魚……我再也不願聽這曲子,年青人什麼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願意聽嬸嬸的話,轉走到屋裡,去喝一點酒。他為著酒,大膽把一切告訴了叔叔。福發起初只是搖頭,後來慢慢的問著:

  「那姑娘是十七歲嗎?你是二十歲。小姑娘到咱們家裡,會做什麼活計?」

  爭奪著一般的,成業說:

  「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什麼活計她也能做,很有力氣呢!」

  成業的一些話,叔叔覺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沒有說什麼,坐在那裡沉思過一會,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哩!你忘記嗎?那些事情,你忘記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過去拉著福發的臂,去嫵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她心中被他無數生氣的面孔充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要挨駡。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給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躡著腳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著紙窗在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色下去。場院前,蜻蜓們鬧著向日葵的花。但這與年青的婦人絕對隔礙著。

  * * *

  紙窗漸漸的發白,漸漸可以分辨出窗櫺來了!進過高粱地的姑娘一邊幻想著一邊哭,她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

  她的母親翻轉過身時,哼著,有時也挫響牙齒。金枝怕要挨打,連在黑暗中把眼淚也拭得乾淨。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貓的尾巴下。通夜都是這樣,每次母親翻動時,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頭的地方罵一句:

  「該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這樣,她吐痰,可是她並不把痰吐到地上;她願意把痰吐到女兒的臉上。這次轉身她什麼也沒有吐,也沒罵。

  可是清早,當女兒梳好頭辮,要走上田的時候,她瘋著一般奪下她的筐子:

  「你還想摘柿子嗎?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丟啦!我看你好像一點心腸也沒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爺,若是別人拾去還能找出來嗎?若是別人拾得了筐子,名聲也不能好聽哩!福發的媳婦,不就是在河沿壞的事嗎?全村就連孩子們也是傳說。唉!……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後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裡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

  母親看著金枝的臉色馬上蒼白起來,臉色變成那樣脆弱。母親以為女兒可憐了,但是她沒曉得女兒的手從她自己的衣裳裡邊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親說:

  「你去吧!你可別再和小姑娘們到河沿去玩,記住,不許到河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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