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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約瑟說機器房裡來的。

  母親說:

  「這孩子,還得了,什麼地方你都去,機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險。」

  母親說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約瑟就在那裡玩著。母親還說:

  「好好玩吧,別打仗!」

  船老闆來了。母親怕船老闆來了不願意,這不是損壞人家的船嗎?母親就假裝剛剛看見,說:

  「約瑟,你真是太淘氣啦……你這些東西是哪兒拿來的,趕快送回去……」

  豈不知這船老闆可不同別的船老闆,大方得很,滿不在乎。說:「玩吧,玩吧……夠不夠?不夠可再到機器房去揀,那邊多得很呢。」約瑟的母親,覺得船老闆這人隨隨便便的很不錯,於是就向約瑟說:

  「好好玩去吧,別打仗。」

  大衛也想要去揀那螺絲轉,但是因為膽小,那機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讓約瑟下,約瑟下去就揀了一把來,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銅板大,小的鈕扣大。

  這船載的客人也實在太多了。夜裡鼾聲如雷,好像是載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響著。白天,剛好像一家人們都在吃飯,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廚房小,碗筷少,只得輪流著吃。每日三頓,再加上這一輪流,就鬧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飯的現象。

  因此蒼蠅忽忽的飛著,飯粒掉在船板上的,人們用腳踩著,踩成了爛泥之後,就在那裡發著氣味。

  這船的氣味非常之大,人們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廁所大小了,不夠用的,於是人們就自動地把廁所的周圍都開闢了起來,又開闢了一個天然廁所。所以這船每當靠岸的時候,檢疫處的人員都不肯上來檢查,只坐著小汽艇來到了江心,老遠招呼著:

  「船上有病人沒有?」

  船上說:

  「沒有。」

  於是,這船可以開到碼頭去了。

  馬伯樂的這只船臨到了漢口碼頭的時候,人們連罵帶吵地就在甲板上鬧著。船老闆站在小扶梯上把頭從艙底探了出去。船老闆用演說教導他們。

  這船的乘客們不知怎麼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給蒼蠅吃,就吃蒼蠅(飯裡帶蒼蠅);給開闢了一個天然廁所,也不反對。惟獨一到碼頭,大家就都吵了起來。一邊拍著行李,一邊踢著船板:

  「這是他媽的什麼船,真害人哪!」

  「這船,他媽的還讓人家買票!」

  「這船,燒火吧,」

  從太陽一出來,影影綽綽的就看見漢口了,在長江的邊上,在一堆藍瓦瓦的青煙裡邊。

  人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整理東西,好像是說稍微慢了一點,就怕來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幾個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處落伍。無怪乎那優勝劣敗的哲學是千對萬對的。看吧,甲板上坐著三個老頭,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六十多歲,一個七十多歲,其實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們三個必將成為劣敗者。他們的手是顫抖的,捆起行李來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裡邊包著動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從太陽剛一冒紅的時候,就開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漢口一到,人們提著東西就下去了。

  但是漢口卻總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漢口還是看去在藍煙之中。船上的人因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來不肯坐下,往那遠的一堆的藍煙看去。

  有的說: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這一哆嗦了。」

  有的說:

  「王寶釧十八年的寒窯都耐過了,這五六天算什麼。」

  有的說:

  「心急吃不了熱棗粥。」

  「心急成嗎?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沒官做。」

  就是那說不心急的人,一邊說著一邊急得在甲板上打轉。那些聽著的人,也越聽越站不住腳。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麼一種弱點的人,起誓發願他說:「我若再那麼著,我是王八蛋。」結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為他非那麼著不可。這船夜以繼日地突突地向前進著,永遠前進不出什麼結果來,好像讓什麼人把它丟進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個波浪每個泡沫似乎都帶著粘性,把船底給沾住了。眼看著漢口,手指著漢口,可就是到不了漢口。從太陽一冒紅,就看見漢口在一片藍瓦瓦的氣象之中,到現在已經小晌午了,往漢口那方一看,依舊仍是「松下問童子,雲深不知處」。

  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過漢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過漢口的就當眾炫乎著,說那江漢關口有一個大鐘樓,那大鐘樓是多麼高,多麼高!離得好遠就看得見了。

  有些沒有去過漢口的就跟著大家往那邊看,但是無論怎樣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說: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們往那邊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鐘樓的尖頂呢?吃完了午飯,到了下半天,那鐘樓的頂尖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到了三四點鐘,那鐘樓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又是晚飯了,那鐘樓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於是人們目瞪口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這船慢得這樣出奇,把人們全嚇住了。

  「難道真個還要攤開行李睡覺嗎?」

  其實是不用懷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們總覺得還有希望,所以都一聲不響地坐著,還在等待著。

  那船上的水手說:

  「今天算是到不了嘍。」這才算完全給人們斷了念頭。有的時候,斷念是好的。

  本來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說這船今天會到,但也沒有說得十分肯定。也不過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聽了就變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來,人們就罵著。漢口的確離著不遠了,那大鐘樓已經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還有大帆船,是那麼多。江上發著各種聲音,說話聲,打水聲,還有些噢呵——纖繩的聲音。但是人們不看這些,人們一邊捆著行李,一邊罵著。

  有的說腰痛,有的說腿痛,有的說肚子痛,還有的說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風。好像只差了昨夜的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許多亂子。假若昨天這船若是到了,這一切病症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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