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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這一下了樓去,必得半點鐘過後,才能夠回來。

  也許因為這茶房是個大胖子,走路特別慢,是要特別加以原諒的。其實不見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臉水,五分鐘之後來了一個瘦茶房端著臉盆去打水了。照理這瘦茶房應該特別靈便,瘦得好像個大螞蚱似的,腿特別長,好像他一步能夠跳在樓下,再一步能夠從樓下跳到樓上。其實不然,他也不怎樣賣力氣。

  他拿著空臉盆下去,走在過道上,看見樓欄杆上蹲著一個小黑貓,他看這小黑貓靜靜地蹲在那裡很好玩,他舉起臉盆就把那小黑貓扣住了。小貓在臉盆裡喵喵地叫著,他在臉盆外用指甲敲著盆底。他一敲,那小貓一害怕,就更叫了起來。叫得真好聽,叫得真可憐,而且用腳爪呱呱地撓著臉盆發響。在瘦茶房聽來,仿佛那小貓連唱帶奏著樂器在給他開著音樂會似的。

  因此把在旅館裡專門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來了,把一個專門燒開水的小茶房也招引來了。他們三個人,又加上那個小貓,就說說笑笑地在玩了起來。

  住客等著這盆臉水,可是也不拿來,就出門來,扶著樓欄往樓下一看,那茶房在樓下玩了起來了,他就喊了一聲:

  「茶房,打臉水,快點!」

  茶房這才拿著臉盆去裝滿了水。等茶房端著臉盆,上了樓梯,在樓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來那洗衣裳的,穿著滿身黑雲紗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著臉盆就跟著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樓梯,走上涼臺去了。

  在涼臺上,這穿著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連撕帶鬧地鬧了半天工夫。原來涼臺上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什麼人也沒有。

  茶房端著的那盆臉水,現在是放在地上,差一點沒有被他們兩個踏翻了。那盆裡的水很危險地東蕩西蕩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茶房!茶房!」

  那等著臉水洗臉的住客,走出門來,向樓下喊著。這次他喊的時候,連那個瘦茶房也不見了。他的臉水不知道被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旅館就是這樣的,住客並不多,樓上樓下,一共四十多間房子,住客平均起來還不到二十個房間。其餘的房間就都空著。這旅館裡邊的臭蟲很多,旅客們雖然沒有怎樣有錢的,大富大貴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這旅館裡來的時候總都是身體完整的;可是當搬出這旅館去的時候就不然了,輕的少流一點血,重的則遍體鱗傷,因為他們都被臭蟲咬過了。

  這家旅館在樓下一進門,迎面擺著一張大鏡子,是一張四五尺高的大鏡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間一樣,東邊擺著一排太師椅,西邊排著一排太師椅,而牆上則掛滿了對聯和字畫,用紅紙寫的,用白紙寫的,看起來非常風雅。只是那些陳列在兩邊的太師椅子稍微舊了一點。也許不怎麼舊,只是在感覺上有些不合潮流,陰森森的,毫無生氣地在陳列著。像走進古物陳列館去的祥子。

  通過了這客堂間,走進後邊的小院裡才能夠上樓。是個小小的圈樓,四周的遊廊都倒垂著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雖然那廊牙好久沒有油漆過。但是越被風雨的摧殘而顯得蒼白,則越是顯得古樸。

  院子裡邊有兩條樓梯,東邊一條,西邊一條。

  樓梯口旁邊,一旁擺著一盆洋繡球。那洋繡球已經不能夠開花了,葉子黃了,幹死了。不過還沒有拿開,還擺在那裡就是了。

  一上了樓,更是淒清萬狀,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掛滿了煤煙和塵土,幾年沒有擦過的樣子。要想從玻璃窗子外往裡邊看,是什麼也看不見的,旅館的老闆因此也就用不著給窗子掛窗簾了。即使從前,剛一開旅館時所掛的窗簾,到了今天也一張一張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們手裡的揩布。就是沒有拿掉的,仍在掛著的,也只是虛掛著,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簾子不扯起來,房間裡就已經暗無天日了。從外邊往裡邊看,就像上面所說的那樣子。若從裡邊往外邊看,把太陽也看成古銅色的了,好像戴著太陽鏡去看太陽一樣。而且還有些窗子竟沒有了玻璃,用報紙糊著,用中國寫信的紅格信紙糊著。還有些竟沒有糊紙,大概那樣的房間永遠也不出租的,任憑著灰塵和沙上自由地從破洞飛了進去。

  樓欄是動搖搖的。遊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處高,一處低的,還有些地方,那釘著板的釘子竟突出來了,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把人的鞋底掛住,而無緣無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開房間----哪怕就是空著的房間,那裡邊也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氣味,而是特別難聞的氣味。有的房間發散著酸味,有的是胡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還甜絲絲的,和水果腐了之後所散發出來的那氣味一樣。因為這旅館所有的房間,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緣故。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了。空氣很不流通。

  還有電燈泡子,無論大小房間一律是十五燭光的。燈泡子沒有燈傘,只是有一條電線系著它掛在那裡,好像在棚頂上掛著個小黃梨子似的。

  這個旅館冷清極了,有時竟住著三五家旅客。樓上樓下都是很靜的,所以特別覺得街上的車,和街上的鬧聲特別厲害。整個旅館時常是在哆唆著,那是因為有一輛載重大卡車跑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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