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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說,老馬,你怎麼著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你時,你並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你是憤怒的,你是帶著民族的情感很激憤地在街上走。因為那時候別人還看不見,還不怎樣覺著,可以說一點也不覺著上海必要成為今天這樣子。果然不錯,不到一個月,上海就成為你所預言的今天這個樣子了。」

  馬伯樂輕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來。

  張大耳朵在地上用腳尖彈著自己的身體,很淒慘地,很誠懇地招呼著馬伯樂:

  「老馬,難道你近來害了相思病嗎?」

  這一下子反把馬伯樂氣壞了。他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想:

  「這小子真混蛋,國家都到了什麼時候,還來這一套。」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張大耳朵說:

  「我真不能理解,中國的青年若都像你這樣就糟了。頭一天是一盆通紅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紅的炭火,第三天就變成死灰了」

  張大耳朵也不是個有認識的人,也不是一個理論家。有一個時候他在電影圈裡跟著混了一個時期,他不是導演,也不是演員,他也不拿月薪,不過他跟那裡邊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煙,蕩蕩馬路,打打撲克,研究研究某個女演員的眼睛好看,某個的丈夫是幹什麼的,有錢沒有錢,某個女演員和某個男演員正在講戀愛之類。同時也不能夠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裡沒有一點進步,他學會了不可磨滅的永存的一種演戲的姿態,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邁步把腳尖一顫的這一「顫」,就是那時候學來的。同時他也很豐富地學得銀幕上和舞臺上的難得的知識;也知道了一些樂器的名稱,什麼叫做「基答兒」,什麼叫做「八拉來克」。但也不能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裡的那個時期就沒有讀書,書也是讀的,不過都是關於電影方面的多,《電影畫報》啦,或者《好菜塢》啦。女演員們很熱心地讀著那些畫報,看一看好萊塢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麼樣的衣服,好菜塢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個什麼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還有關於化妝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該徐上什麼顏色的眼圈,指甲應該塗上哪--種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還是淺粉色的?擦粉時用的粉底子最要緊,粉底子的質料不佳,會影響皮膚粗糙,皮膚一粗糙,人就顯得歲數大。還有聲音笑貌也都是跟著畫報學習。男演員們也是讀著和這差不多的書。

  所以張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學問的人。但是關於抗日他也同樣和普通的市民一樣的熱烈,因為打日本在中國是每個人所要求的。

  張大耳朵很激憤地向著馬伯樂叫著:

  「老馬,你消沉得不像樣子啦!中國的青年應該這個樣子嗎? 你看不見你眼前的光明嗎?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聾了嗎?」

  馬伯樂這回說話了,他氣憤極了。

  「我他媽的眼睛瞎,我看不見嗎?我他媽的耳朵聾,我聽不見嗎?你以為就是你張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別人的耳朵大才聽得見的呀!我比你聽見的早,你還沒有聽見,我便聽見了。可以說日本的大炮還沒響,我就聽見了。你小子好大勇氣,跑這裡來唬人。三天不見,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這回事是由你領導著的樣子。」

  馬伯樂一邊說著,張大耳朵一邊在旁邊笑。馬伯樂還是說:「你知道不知道,老馬現在分文皆無了,還看黃浦江大空戰!大空戰不能當飯吃。老馬要當難民去了,老馬完了!」

  馬伯樂送走了張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馬伯樂想:

  「怎麼今天來好幾個人呢?大概還有人來!」

  他等了一些時候,畢竟沒有人再來敲門。於是他就睡覺了。

  「八一三」後兩個月的事情,馬伯樂的太太從青島到上海。

  人還未到,是馬伯樂預先接到了電報的。

  在這兩個月中,馬怕樂窮得一塌糊塗,他的腿瘦得好像鶴腿那般長!他的脖頸和長頸鹿似的。老遠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沒有吃蛋炒飯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陳那裡,和小陳住在一起。小陳是個營養不良的蠟黃的面孔。而馬伯樂的面孔則是青黝黝的,多半由於失眠所致。

  他們兩個共同住著一個亭子間,亭子間沒有地板,是洋灰地。他們兩個人的行李都攤在洋灰地上。

  馬伯樂行李髒得不成樣子了,連枕頭帶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可是小陳的比他的更甚,小陳的被單已經變成黑的了,小陳的枕頭髒得閃著油光。

  馬伯樂的行李未經洗過的期間只不過兩個多月,尚未到三個月。可是小陳的行李未經洗過卻在半年以上了。

  小陳的枕頭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還特別結實。

  馬伯樂的枕頭雖然已經髒得夠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陳的來還強,總還沒有失去枕頭的原形。而小陳的枕頭則完全變樣了,說不上那是個什麼東西,又亮又硬,和一個小豬皮鼓似的。

  按理說這個小亭子間,是屬￿他們兩個的,應該他們兩個人共同管理。但事實上不然,他們兩個人誰都不管。

  白天兩個都出去了,窗子是開著的,下起雨來,把他們的被子通通都給打濕了。而且打濕了之後就泡在水裡邊,泡了一個下半天。到晚上兩個人回來一看:

  「這可怎麼辦呢?將睡在什麼地方呢?」

  他們的房子和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似的,只能夠鋪得開兩張行李,再多一點無論什麼都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一人腳上所穿的一雙皮鞋,到了晚上脫下來的時候,都沒有適當的放處。放在頭頂上,那皮鞋有一種氣味。放在一旁,睡覺翻身時怕壓壞了。放在腳底下又伸不開腳。他們的屋子實在精緻得太厲害,和一個精緻的小紙匣似的。

  這一天下了雨,滿地和行李都是濕的。他們兩個站在門外彼此觀望著。(固為屋子大小,同時兩個人都站起來是裝不下的,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兩個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這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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