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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小陳說吃過了,用不著了。並問馬伯樂:

  「黃浦江上大空戰你看見了嗎?」

  小陳是馬伯樂在大學裡旁聽時的同學,他和馬很好,所以說話也就不大客氣。他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同時也是馬伯樂過去書店裡的會計。那天馬伯樂在街上走著,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臉色很黃,因長期的胃病所致。他這個人的營養不良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臉色黃得透明,他的耳朵迎著太陽會透亮的,好像醫藥室裡的用玻璃瓶子裝著、浸在酒精裡的胎兒的標本似的。馬伯樂說不上和他怎樣要好,而是他上趕著願意和馬伯樂做一個朋友。馬伯樂也就沒有拒絕他,反正窮朋友好對付,多幾個少幾個也沒多大關係。馬伯樂和他相談也談不出多大道理來,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思想,沒有什麼事業在中間聯

  系著。也不過兩方面都是個市民的資格,又加上兩方面也都沒有錢。小陳是沒有錢的,馬伯樂雖然有錢,可是都在父親那裡,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於沒有錢。

  可是小陳今天來到這裡,打算向馬伯樂借幾塊錢。他轉了好幾個彎而沒有開口。他一看馬伯樂生活這樣子,怕是他也沒有錢。可是又一想,馬伯樂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有錢和沒有錢是看不大出來的,沒有錢,他必是很頹喪的,有了錢,他也還是頹喪的,因為他想:

  「錢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沒有嗎?」

  小陳認識他很久了,對於他的心理過程很有研究。於是乎直截了當地就問馬伯樂:

  「老馬,有錢沒有?我要用兩塊?」

  馬伯樂一言未發,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褲子來,當著小陳的面把褲袋裡所有的錢一齊拿出來展覽一遍,並且說著:「老馬我,不是說有錢不往外拿,是真的一點辦法沒有了。快成為難民了。」

  他把零錢裝到褲袋去,褲子往床上一丟時,褲袋裡邊的銅板叮噹響著。馬伯樂說: 「聽吧,窮的叮噹了,銅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來,馬伯樂對於銅板是很鄙視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著他的出身是很高貴的,雖然現在窮了,也不過是偶爾的窮一窮,可並非出身就是窮的。

  不過當他把小陳一送走了,他趕快拾起褲子來,數一數到底是多少銅板。馬伯樂深知銅板雖然不值錢,可它到底是錢。就怕銅板太少,銅板多了,也一樣可以成為富翁的。

  他記得青島有一位老紳士,當初就是討銅板的叫化子,他一個月討兩千多銅板,討了十幾年,後來就發財了。現在就是當地的紳士。

  「銅板沒用嗎?那玩藝要一多也不得了。」

  馬伯樂正在聚精會神的數著,門外又有人敲他的門。

  馬伯樂的住處從來不來朋友,今天一來就是兩個,他覺得有點奇怪。

  「這又是誰呢?」

  他想。

  他照著他的,完完全全地照著他的老規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門後,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測。只把門開了一個小小的小小的縫。

  原來不是什麼人,而是女房東來找他談話,問他下月房子還住不住,房子是漲價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關,交交關。」

  女房東穿著發亮的黑拷綢的褲褂,拖著上海普遍的,老闆娘所穿的油漬漬的,然而還繡著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他說了一大堆上海話。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樓去了,關了門一想:「這算完!」

  房子也漲了價了,吃的也都貴得不得了。這還不算。最可怕是戰爭還不知道演變到什麼地步。

  「這算完,這算完……」

  馬伯樂一連說了幾個「這算完」之後,他便頹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大炮一連串的,好像大石頭似的在地面上滾著,轟轟的。馬伯樂的房子雖然是一點聲音不透,但這大炮轟隆轟隆的聲音是從地底下來的,一直來到馬伯樂的床底下。

  馬伯樂也自然難免不聽到這大炮的響聲。這聲音討厭得很,仿佛有塊大石頭在他腦子中滾著似的。他頭昏腦亂了,他煩躁得很。

  「這算完,這算完。」

  他越想越沒有辦法。

  馬伯樂幾天前已給太太寫了信去。雖然預測那信還未到,可是在馬伯樂他已經覺得那算絕望了。

  「太太不會來的,她不會來的,她那個人是一塊死木頭……她絕不能來。」他既然知道她絕不能來,那他還要寫信給她?其實太太來與不來,馬伯樂是把握不著的,他心上何曾以為她絕對不能來?不過都因為事情太關乎他自己了。越是單獨的關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因為他愛自己甚於愛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歡的,可是若到了極高度的危險,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也沒有辦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並沒有罪過。

  假若馬伯樂的手上在什麼地方擦破了一塊皮,他抹了紅藥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皺著眉頭很久很久地惋惜著他這已經受了傷的無辜的手。

  受了傷,擦一點紅藥水,並不算是惡習,可是當他健康的腳,一腳出去踏了別人包著藥布的患病的腳,他連對不起的話也不講。他也不以為那是惡習。(只有外國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連忙說Sorry。並不是他怕外國人,因為外國人太厲害。)

  總之,越是馬伯樂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樂觀的,或有幾分樂觀的,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魚刺若一被橫到他的喉嚨裡,那魚刺也一定比橫在別人喉嚨裡的要大,因為他實實在在地感著那魚刺的確是橫在他的喉嚨了。一點也不差,的的確確的,每一呼吸那東西還會上下地刺痛著。

  房東這一加房價,馬伯樂立刻便暗無天日起來,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點意思也沒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覺,實在是沒有意思。這樣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麼時候算個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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