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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馬伯樂只在計劃著逃的第二步(固第一步是他從青島逃到上海來),所以對於日本人真正要打來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興趣了。當上海的大炮響起來的時候,馬伯樂聽了,那簡直平凡極了。好像他從前就已經聽過,並不是第一次才聽過。全上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馬伯樂一個人是靜靜的,是一聲不響的,他抽著煙捲,他躺在床上,把兩隻腳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著那黃昏昏的電燈。大炮早已響起來了,是從黃昏的時候響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飛機和中國飛機在黃浦江上大戰,半面天空忽然來了一片雲那樣的,被飛機和火藥的煙塵塗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發現了奇異的大不可擋的旋風,帶著聲音卷來了,不顧一切地、嗚嗚地、軋軋地響著,因為飛機在天空裡邊開放機關槍,流彈不時地打到租界上來。飛機越飛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頭頂上來打的樣子。這時全上海的人沒有一個不震驚的。

  家家戶戶的人都站在外邊來看,等飛機越飛越近了,把人的臉色都嚇得發白。難道全個的上海都將成為戰場嗎?剛一開戰,人們是不知道戰爭要鬧到什麼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著很大的風,所以滿街落著樹葉。法租界的醫院通通住滿了傷兵。這些受了傷的戰士用大汽車載著,汽車上邊滿覆了樹枝,一看就知道是從戰場上來的。女救護員的胳膊上帶著紅十字,戰士的身上染著紅色的血漬。戰士們為什麼流了血?為了抵抗帝國主義的屠殺。傷兵的車子一到來,遠近的人們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裡莊嚴地看著。

  只有馬伯樂什麼也不看,在街上他陰鬱地走著。他踏著樹葉,他低頭不語,他細細地思量著。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裡呢?」

  他想:

  「南京嗎?蘇州嗎?」

  南京和蘇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兒。雖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難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蘇州都去不成,漢口可總能去成的。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裡,那裡萬沒有錯的。就是青島還沒開火,這是很大問題。太太不來一切都將談不到的,「窮在家裡,富在路上」,中國這句古語一點也沒有說錯。「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的確確這幫東西是壞得很。可是此後每天不都將在路上嗎?

  「這是逃難呵,這是……」

  馬伯樂想到出神的時候,幾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來:

  「逃難沒有錢能成嗎?

  他看前邊的街口上站著一群人。一群人圍著一輛大卡車,似乎從車上往下抬著什麼。馬伯樂一看那街口上紅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個醫院,臨時收傷兵的。

  他沒有心思看這些,他轉個彎到另一條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沒有幾步,又是一輛傷兵的車子。傷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轉過身又往回走,無奈太遲了,來不及了。終歸那傷兵的車子趕過了他,且是從他的身邊趕過的,所以那滿車子染著血漬的光榮的中華民族的戰士,不知不覺地讓馬伯樂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傷兵為什麼這樣多呢?難道說中國方面的戰況不好嗎?

  中國方面的戰況一不好,要逃難就更得快逃了。

  他覺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淒涼的,又加上陰天,落著毛毛小雨,實在有些陰森之感。清道夫這兩天似乎也沒掃街,人行道上也積著樹葉。而且有些難民,一串一串地抱著孩子,提著些零碎東西在雨裡邊走著,蓬頭散髮的,赤腿裸腳的,還有大門洞裡邊也都擠滿了難民,雨水流滿了一大門洞,那些人就在濕水裡邊躺著,坐著。

  馬伯樂一看,這真悲慘,中華民族還要痛苦到怎樣的地步!我們能夠不抵抗嗎?

  「打呀!打呀!我們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見了第二個大門口、第三個大門口都滿滿地擠著難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來,自己將來逃難下去,不也將要成為這個樣子嗎?」

  實在是可怕得很。馬伯樂雖然不被父母十分疼愛,可是從小就吃得飽,穿得暖的。一個人會淪為這個樣子,他從未想像過,所以他覺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處去了。

  一進門他照例地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他把它們扶起來之後就躺到床上去了,很疲乏,很無聊,一切沒有意思。抽一支煙吧,抽完了一支還是再抽一支吧。一個人在煩悶的時候,就和生病了一樣;尤其是馬伯樂,他灰心的時候一到,他就軟得和一灘泥似的了。比起生病來更甚,生了病他也不過多抽幾支香煙就好了;可是他一無聊起來,香煙也沒有用的。因為他始終相信,病不是怎樣要緊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當悲哀一侵入人體,那算是沒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絕望了。

  「這算完。」

  馬伯樂想:太太若是不來,一切都完了,一切談不到。

  他的香煙的火頭是通紅通紅的,過不了兩三秒鐘他吹它一次,把煙灰吹滿了一枕頭。反正這逃難的時候,什麼還能乾淨得了?所以他毫無小心地彎著腿,用皮鞋底踏床上的褥子。

  「這算完,太太若不來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這裡,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煙灰來。一直吹到煙灰落下來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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