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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馬伯樂一聽,確是真的了。他心裡一高興,他想:

  「這還不好好看看嗎?這樣的機會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沿著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難到底是怎麼個逃法,於是他很勇敢地和許多逃難的車子相對著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會,他看見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著黑色的斗篷從北向南來了。在他看來,好像是向著他而來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從他身邊過,他跳上去就回來了。

  這一天馬伯樂興奮極了。是凡他所宣傳過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開口就問人家:

  「北四川路逃難了,你們不知道嗎?」

  有三兩家知道一點,其餘的都不知道。馬伯樂上趕著把實情向他們背述一遍,據他所見的,他還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點,他故意說得比他所看見的還要嚴重,他一連串地往下說著:

  「北四川路都關門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帶著刺刀向人們擺來擺去……那些逃難的呀,破馬張飛地亂跑,滿車載著床板,鍋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慘,逃得慘……」

  他說到最後還帶著無限的悲憫,用眼睛偷偷地看著對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為真了,若是不十分堅信,他打算再說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來立刻就走,好趕快再到另一個朋友的地方去。

  時間實在是不夠用,他報信到第七家的時候,已經是夜十一點鐘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是又疲乏,又餓,全身的力量全都用盡了。腿又酸又軟的,頭腦昏昏然有如火車的輪子在頭裡眶當眶當地響。他只把襯衫的鈕扣解開,連脫去都沒有來得及,就穿著衣裳和穿著鞋襪,睡了一夜。

  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適。好像他並不是睡覺,而是離開了這苦惱的世界一整夜。因為在這一夜中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沒有做夢,沒有想到將來的事情,也沒回憶到過去的事情。蒼蠅在他的臉上爬過,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開了襯衫的胸膛上亂跑一陣,他也不覺得。他疲乏到完全沒有知覺了。他一夜沒有翻身,沒有動一動,仍是保持著他躺下去的那種原狀,好像是他躺在那裡休息一會,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並非像是睡覺,而一站起來隨時可以上街的樣子。

  這種安適的睡法,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過幾次。尤其是馬伯樂,像他那樣總願意把生活想得很遠很徹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裡思索他的未來,雖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時候卻很多。像今夜這種睡法,在馬伯樂有記憶以來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戀愛成功舉行了訂婚儀式的那夜,他睡得和這夜一般一樣的安適。那是由於他多喝了酒,同時也是對於人生獲得了初步勝利的表示。

  現在馬伯樂睡得和他訂婚之夜一般一樣的安適。

  早晨八點鐘,太陽出來的多高的了,馬伯樂還在睡著。弄堂裡的孩子們,拿著小棍,拿著木塊片從他屋外的牆上劃過去,劃得非常之響。這一點小小的聲音,馬伯樂是聽不見的。其餘別的聲音,根本就傳不進馬伯樂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個小石洞似的和外邊隔絕了。太陽不管出得多高,馬伯樂的屋子是沒有一個孔可以射進陽光來的。不但沒有窗子,就連一道縫也沒有。

  馬伯樂睡得完全離開了人間。

  等他醒來,他將不知道這世界是個什麼世界,他的腦子裡邊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睜開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見電燈黃昏昏地包圍著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著什麼,可是腦筋不聽使喚。他仍是不能明白。又這樣糊裡糊塗地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站起來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腳上,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沒有脫衣裳就睡著了。

  接著,他第一個想起來的是北四川路逃難了。

  「這還得了,現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樣的程度了!」

  於是他趕忙用他昨天早晨洗過臉的臉水,馬馬虎虎地把臉洗了,沒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視察了一番。果然不錯,逃難是確確實實的了,他住的是法祖界福履理路一帶。不得了啦,逃難的連這僻靜的地方都逃來了。

  馬伯樂一看,那些搬著床的,提著馬桶的,零零亂亂的樣子,真是照他所預料的一點不差,於是他打著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進門照例地撞倒了幾個瓶子、罐子。

  他趕快把它們扶了起來。他趕快動手煎蛋炒飯,吃了飯他打算趕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樣的程度了。

  他一高興吃了五個蛋炒飯。平常他只用一個蛋,而今天用了五個。他說:

  「他媽的,吃罷,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來了。」

  他吃了五個蛋炒飯還不覺得怎樣飽,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還沒有吃飯就睡著了。

  馬伯樂吃完了飯,把門關起來,把那些蔥花油煙的氣味都鎖在屋裡,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卻很歡快地走著,邁著大步。抬著頭,嘴裡邊不時打著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負的。

  用了一種鑒賞的眼光,鑒賞著那些從北四川路逃來的難民。

  到了傍晚,法祖界也更忙亂起來了。從南市逃來的難民經過辣斐德路,薩坡賽路……而到處搬著東西。街上的油店,鹽店,米店,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大家搶著在買米。

  說是戰爭一打了起來,將要什麼東西也買不到的了。沒有吃的,沒有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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