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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打中國。」

  他自己回答著。

  現在,馬伯樂來到上海。在上海準備著再逃。可是蘆溝橋的事情,還是在北方鬧,不但不能打到上海來,就連青島也沒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傳,朋友就說:

  「老馬,你太神經質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島算了吧,你看你在這住那麼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嗎?你說青島危險,難道全青島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嗎?只就你一個人怕,人家都不怕嗎?你還是買個船票回去吧!」

  馬伯樂的眼睛直直地望過去,他的心裡恨極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調,而是恨那人連一點民族國家的思想都沒有。

  「這算完,中國人都像你這個樣,中國非非……非他媽的……」

  他雖然是沒有說出來,他心裡想中國是沒有好了。

  「中國盡這樣的人還行嗎?」

  他想中國人是一點國家民族的思想也沒有的呀!一點也不知道做個準備呀!

  馬伯樂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氣。有一次朋友太太從街上給孩子買了一個毛猴子來讓他遇見了。他拿在手裡邊,他說:

  「還買這玩藝兒做什麼呢?逃起難來這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沒有用,沒有用。」因為他心裡十分憎恨,手下就沒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給拉掉一個。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裡一看,猴子剩了一個耳朵,就大哭起來。

  馬伯樂覺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樓就跑了,跑到街上心還是跳的,胸裡邊好像打著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願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氣。

  馬伯樂很孤獨,很單調。屋子裡又黑又熱,又什麼也看不見,又什麼也聽不見。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華又太平的景象,對於日本人就要來的準備一點沒有,他又實在看不慣,一到了街上,於是繁華的,太平的,一點什麼事沒有發生,像是永遠也不會發生什麼事的樣子。這很使馬伯樂生氣。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燈,直到半天空去,輝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愛多亞路、四馬路、霞飛路,都亮得和白晝似的。電影院門口的人擁來擁去,非常之多,街上跑著小汽車,公共汽車,電車,人力車,腳踏車,……各種車響著各種喇叭和鈴子,走在街上使人昏頭昏腦,若想過一條橫道,就像射箭那樣,得趕快地跑過去,若稍一慢了一點,就有被車子軋著的危險,尤其是南京路,人們就在電車和汽車的夾縫中穿來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練過馬戲團似的,都非常靈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邊那路口上的指揮巡捕,竟在馬路的中央修起了檯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滿臉都是鬍子,他站在檯子頂上往下指揮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無數的車,無數的人都聽他的號令。那印度巡捕吹著口笛,開關著紅綠燈,擺著手,他讓那一方面的車子通過,綠燈一開即可通過。他讓誰停下,他就把紅燈一開,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腳下經過,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將軍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著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麼,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閒逛了一趟,因為一個人整天呆著,也太寂寞了。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並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若只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只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裡邊帶著怒駡: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的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那時候可怎麼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湖塗人……」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麼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麼,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簽穿著。馬伯樂覺得喉裡很幹,三個銅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於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並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後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於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沒有什麼辦法的,於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並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後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呵呀,好熱鬧呵!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著發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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