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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馬伯樂一天到晚都是很閑,惟有吃飯的時候最忙,他幾乎脫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賣力氣,滿身流著汗,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他只穿著小短褲和背心,腳下拖著木頭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這麼兩陣,其餘的時間都是閑的。

  閑下來他就修理著自己的襪子、鞋或是西服。襪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著,用手揉著,一直揉到發軟的程度為止。西服褲子沾上了飯粒時,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有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餘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飯的時候,牙縫裡邊塞了點什麼,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眼睛迷了眼毛進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鼻子不通氣,伸指甲去刮了一陣就通氣了。頭皮發癢時,馬伯樂就用十個指甲,伸到發根裡抱著亂搔刮一陣。若是耳朵發癢了,大概可沒辦法了,指甲伸又伸不進去,在外邊刮又沒有用處,他一著急,也到底在耳朵外邊刮了一陣。

  馬伯樂很久沒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衛生。在家裡洗,這房子又沒有這設備。反正省錢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況馬伯樂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燒飯兩次,出大汗兩次。汗不就是水嗎?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於洗了澡嗎?

  「洗澡不也是用水嗎?汗不就是水變的嗎?」

  馬伯樂擦完了覺得很涼爽,很舒適,無異於每天洗兩次澡的人。

  他就是閑著在床上躺著,他也不收拾屋子,滿地蒜皮,一開門,大蒜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很喜歡吃蔥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氣。關起門來就上街了。那鎖在屋子裡的混飩飩的氣味,是晝夜地伴著他的。

  他多半是聞不到的,就是聞到了,也不足為奇,省錢第一,其餘的都次之。他對他的環境都十分滿意,就是偶爾不滿意一點,一想也就滿意了。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

  他每次從街上回來,第一腳踏進屋去,必須踢倒了油瓶子或是鹽罐子,因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滿地扔著,又加上從外回來立刻進了這混飩飩的屋子,眼睛是什麼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馬伯樂對於他自己踢倒了瓶子這件事,他並不煩躁。雖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彎下腰去把它扶起來。扶起來他也不把它規整一下,仍是滿地扔著。第二天,他又照樣地踢倒,照樣地扶。

  一切他都說:

  「逃難了,逃難了。」

  他每天早晨提著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場去買菜,在那裡講價還價。買完了三個銅板的黃豆芽,他又向那賣黃豆芽的筐子裡抓上了一把。這一抓沒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幾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強。

  「這是什麼時候了?這是逃難呀!」

  買魚的時候,過完了秤,講好了價,他又非要換一條大的不可。其實大不了好多,他為著這條差不多大的魚,打了一通官話,爭講了好半天,買菠菜,買蔥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搶幾棵。只有買豆腐,是又不能搶,又不能說再換一塊大的。因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郵票一樣,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馬伯樂安然地等在那裡,憑著賣豆腐的給哪一塊就是哪一塊。

  他到油鹽店去買油,他記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裝到瓶子的哪一段。因為那汽水瓶子上貼著一塊商標,半斤油恰恰是齊到商標那裡,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撿了,若是少了,那就證明不夠分量。

  「不夠分量就應該去跟他爭呀。」

  本來馬伯樂提著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為什麼不去找他?這是什麼時候呵!這是逃難的時候。」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麼結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於是也就提著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青,兩肩向前扣著,背駝著。開了鎖,一進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為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塊手錶,怕把手錶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結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錶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了嗎?」

  從小他就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裡拿到錢是多麼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扶起來。並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看看沒有灑,他放了心,又接著生他的氣。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呵!逃難不節省行嗎?不節省,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備著再逃,處處準備著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為著「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裡天天戒備著,好像消防隊裡邊的人,夜裡穿著衣裳睡覺,警笛一發,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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