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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越看越看不明白、一點現象也沒有,通通是一樣,一大張一大排的都是一樣,都是淺紅色的,上邊都印著完全一模一樣的字。一千張,一萬張,哪怕是十萬張,也都是一樣。哪管是發現了幾張或是比其餘的稍微深了一點或是淺了一點,讓人選擇起來也有個目標,將來得不得彩的不管,總算在選擇上比較省點力氣。但是印航空獎券的印刷所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選擇困難這一層,顏色卻調得一模一樣,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這麼一模一樣。這是一般人,或者窮人買航空獎券的樣子。有錢的人也買,但多半是不十分選擇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樣子。一買就是十塊錢二十塊錢,或是百八十塊錢地買,好像買香煙或別的日常用品一樣,不管回到家對這彩票仍舊是不加重視的扔在一邊,或是把號碼記在日記冊上,或是更記在什麼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著開彩都不管,就只說買的時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是熱鬧的,就是一切店鋪也都很熱鬧。雖然熱鬧但是並不混亂,並不慌忙,而是安安詳詳的,平平穩穩的,絕對沒有逃難的形色。

  坐著馬伯樂的大船,進了口了,靠了岸了。馬伯樂是高高地站在桅杆的下邊。岸上擠滿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沒人來接他,因為他上船的時候並沒打電報給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萬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尋視,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艙裡,拿起他那張唯一帶來的毯子,下船來了。

  走在街上,他覺得有點不對,一切都是平常的態度,對於他,這從青島逃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知曉。他走過了外灘,走過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襯衫也黑了,皮鞋也沒有上油,臉上的鬍子也幾天沒有一刮了,所以臉色是黑黝黝的。

  高樓汽車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們,穿得都那麼涼爽。

  「怎麼,她們還不知道嗎?蘆溝橋都打起來啦!」

  他想,這樣的民族怎麼可以!他們都不知道青島也快危險了。

  他坐了電車經過先施公司、冠生園、大新公司的前邊,那裡邊外邊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也沒有逃難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驚慌的樣子,太太平平的,人們是穩穩當當的。

  當馬伯樂看到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裡邊是紅紙裝飾得紅堂堂的,裡邊外邊都掛了紅招牌,上邊寫著上次開獎,頭獎就是他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請要發財的人快來買吧。馬伯樂一看,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人都快打上來了,你們還不去做個準備。還在這裡一心想要發財。」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觀的時候,於是很悲憫地想著:

  「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沒有聰明,你們不是不想要過好的生活,過安定的生活,看你們都聚在一起,很忠實地買航空獎券的樣子,可見你們對於發財的心是多麼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來了,小日本上來的時候,你們將要不知不覺的,破馬張飛地亂逃,到那時候,你們將要哭叫連天,將要失妻散子。到那時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腳亂了,你們還不快快去做一個準備,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馬伯樂帶著這種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房子住下了。

  這回他租的房子,可與開書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遠了。不能比了。一開門進去,滿屋子都是大蒜的氣味。馬伯樂說: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過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滿屋子擺著油罐、鹽罐、醬油瓶子、醋瓶子,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無天日的,是在樓下梯口的一旁。這座房子組織得很奇怪。不但是馬伯樂的房子沒有窗子,所有樓下的房子也都沒有窗子。

  馬伯樂租房子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缺點,正因這有這個缺點,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沒光線眼睛是要壞的,關起門來沒有空氣,人可怎麼能夠受得了,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個大缺點,房租才會便宜的。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馬伯樂想,逃難的時候,就得做逃難的打算,省錢第一,別的談不到。

  所以對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點也不覺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開電燈不可的,那屋子可說是暗無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颳風下雨也都不能夠曉得,哪怕外邊打了雷,坐在屋子裡的馬伯樂也受不到轟震。街上的汽車和一切雜音,坐在這屋子裡什麼也聽不見,好像世界是不會發聲音的了,世界是個啞巴了。有時候,弄堂裡淘氣的孩子,拿了皮球向著牆上丟打著。這時候馬伯樂在屋裡聽到牆壁啪啪地響,那好向從幾百里之外傳來的,好像兒童時代丟了一塊石子到井裡去,而後把耳朵貼在井口上所聽到的那樣,實在是深遠得不得了。有時弄堂裡的孩子們拿了一根棍子從馬伯樂的牆邊劃過去,那時他聽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這是從哪來的聲音?這是什麼聲音?馬伯樂用力辨別不出來,只感到這聲音是發在無限之遠。總之馬伯樂這屋子靜得似乎全世界都啞了,又好像住在深淵裡邊一樣,又黑又靜,一天到晚都開著電燈。就是夜裡睡覺,馬伯樂也把燈開著,一則開燈是不花錢的,他想開著也就算了;二則關起燈來,也不大好,黑得有點怕人。

  有一天夜裡,是馬伯樂失眠之夜,他看著牆上有一點小東西發亮,不但發亮而且還會浮浮游遊的動,好像有風吹著似的,他忙去開燈看看,一開燈什麼也沒有。他又關了燈再睡,那小亮東西,又看見了。和先前一樣,是浮浮游遊地。他開了燈,到牆上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什麼,過後一想他知道那是螢火蟲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但從那時起就永遠開著燈睡覺。若關了燈,也不是不能睡,不過,覺得有點空洞,有點深遠,而且夜裡開燈房東又不加錢的,所以就開著睡。

  所以馬伯樂過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麼以為著,他以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

  他以為這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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