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馬伯樂 | 上頁 下頁


  小丫環做事很伶俐,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好偷點東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們的屋子,她是隨時進出的,若屋子裡沒有人在,她總是要找一點什麼糖果吃吃的。

  老太太也打了她幾次,一打她就嘴軟了,她說再也不敢吃了,她說她要打賭。老太太看他很可憐,也就不打她了,說:

  「主是不喜歡盟誓的……」

  老太大每打她一次,還自己難過一陣:

  「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歲,走一家又一家的,向這個叫媽那個叫娘的。若不是花錢買來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長的,還不知多嬌多愛呢!最苦苦不過沒娘的孩。」

  老太太也常在聖像面前為她祈禱,但她這個好偷嘴吃的毛病,總不大肯改。

  小丫環現在被老太太這一招呼,放下了端著的臉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麼還不知道的錯處,所以規規矩矩地跪著,用汙黑的小手蓋在臉上。

  老太太下樓一看,拉車的車夫還蹲在那兒擦車燈,她趕快招呼住他:

  「快為大少爺祈禱……快到主前為大少爺祈禱。」

  車夫一聽,以為大少爺發生了什麼不幸,他便問:

  「大少爺不是在家沒出去嗎?」

  「就是在家沒出去才讓你祈禱。」

  車失被喝呼著,也就隔著一道門坎向著他屋裡的聖像跪下了。

  車夫本來是個當地的瓷器小販子,擔些個土瓷、瓦盆之類,過門喚賣。本來日子過得還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場大病(傷寒病),他又沒有準備金,又沒有進醫院,只吃些中國的草藥,一病,病了一年多,他還沒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傳染就都死在他的前面。

  於是病上加憂,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個癡人了。每當黃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後的生活的沒有樂趣,便大喊一聲:

  「思想起往事來,好不傷感人也!」

  若是夜裡,他就破門而出,走到天亮再回來睡覺。

  他,人是蒼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過大病。他吃完了飯,坐在臺階上用筷子敲飯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幾個人圍著看他,或勸他說:

  「你不要打破了它。」

  他就真的用一點勁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車,在街上拉著,一天到晚拉不到幾個錢,他多半是休息著,不拉,他說他拉不動。有人跳上他的車讓他拉的時候,他說:

  「拉不動。」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車的而拉不動。人家看了看他,又從

  他的車子下來了。

  不知怎樣,馬伯樂的父親碰上他了。對他說:

  「你既是身體不好,你怎麼不到上帝那裡,去哀求上帝給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點意思,便說: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給你治吧!主治好過害麻風病的人,治好過瞎眼的人……你到禮拜堂去做過禮拜沒有?我看你這個樣子,是沒有去過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禱吧。只有上帝會救了你。」

  下禮拜,那個蒼白的人,去到了禮拜堂,在禮拜堂裡學會了禱告。

  馬伯樂的父親一看,他這人很忠實,就讓他到家裡來當一個打雜的,掃掃院子之類。一天白給他三頓飯吃,早晨吃稀飯,中午和晚飯是棒子麵大餅子。

  本來他家裡有一個拉車子的,那個拉車的跑地快,也沒有別的毛病,只是他每個月的工錢就要十塊。若讓這打雜的兼拉車,每月可少開銷十塊。

  不久就把那拉車的辭退走了,換上這個滿臉蒼白的人。他拉車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邊拉著,嘴裡和一匹害病的馬似的一邊冒著白沫。他喘得厲害,他真是要倒下來似的,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馬伯樂的父親坐在車上,雖然心裡著一點急,但還覺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夠不要錢嗎,主耶穌說過,一個人不能太貪便宜。」

  況且馬伯樂的父親是講主耶穌慈悲之道的,他坐在這樣慢的車上是很安然的,他覺得對一個又窮又病的人是不應該加以責罰的。

  馬怕樂的父親到了地方一下了車子,一看那車夫又咳嗽又喘的樣子,他心裡想:「你這可憐的人哪!」於是打開了腰包,拿出來五個銅板給他,讓他去喝一碗熱茶或者會好一點。

  有一天老太爺看他喘得太甚,和一個毛毛蟲似的縮做一團,於是就拿了一毛錢的票子扔給他。車夫感動極了,拾起來看看,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沒去用,等老大爺出來,他又交還他。老太爺擺手不要。

  車夫一想,馬家上下,沒有對我不好的,老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給我胡椒酒喝。就是大少爺差一點,大少爺不怎樣慈悲,但是對我也不算壞。

  於是車夫把這一毛錢買了一張聖母瑪麗亞的圖像呈到老太太的面前了。

  老太太當時就為車夫禱告,並且把小丫環和梗媽也都叫來,叫她們看看這是車夫對那穌的誠心。

  有一天車夫拉著老太爺回來,一放下車子人就不行了。

  馬伯樂主張把他抬到附近的裡仁醫院去。父親說:

  「那是外國人的醫院,得多少錢!」

  馬伯樂說:

  「不是去給他醫治,是那醫院裡有停屍室。」

  父親問:

  「他要死了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