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馬伯樂 | 上頁 下頁


  餘下他所要不了的,他就倒滿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塗。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襪子,連孩子們的一些東西,扔得滿地都是。反正他也不打算回來了。這個家庭,他是厭惡之極,

  平庸、沉寂、無生氣……

  青年人久住在這樣的家裡是要弄壞了的,是要腐爛了的,會要滿身生起青苔來的,會和梅雨天似的使一個活潑的現代青年滿身生起絨毛來,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時候,腳

  踏在那些海草上邊,那種滑滑的粘膩感覺,是多麼使人不舒服!慢慢地青年在這個家庭裡,會變成那個樣子;會和海底的植物一樣。總之,這個家庭是呆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了的。你就看看父親吧,每天早晨起來,向上帝禱告,要禱告半個多鐘頭。父親是跪著的,把眼鏡脫掉,那喃喃的語聲好像一個大蜂子繞著人的耳朵,嗡嗡的,分不清他在嘟嘟些個什麼。有時把兩隻手扣在臉上,好像石刻的人一樣,他一動不動,禱告完了戴起眼鏡來,坐在客廳裡用鐵梨木制的中國古式的長桌邊上,讀那本劍英牧師送給他的塗了金粉的《聖經》。那本《聖經》裝潢得很高貴,所以只有父親一個人翻讀,連母親都不准許動手,其餘家裡別的人那就更不敢動手了,比馬家的家譜還更尊嚴了一些。自從父親信奉了那穌教之後,把家譜竟收藏起來了,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取出來擺了一擺。並不像這本《聖經》那樣,是終年到尾不准碰一碰的擺著。

  馬怕樂的父親,本是純粹的中國老頭,穿著中國古銅色的大團花長袍,禮眼呢千層底鞋,手上養著半寸長的指甲。但是他也學著說外國話,當地教會的那些外國朋友來他家裡,那老頭就把傭人叫成「Boy」,喊著讓他們拿啤酒來:

  「Beer,beer!」(啤酒)

  等啤酒倒到杯子裡,冒著白沫,他就向外國朋友說:

  「please!」(請)

  是凡外國的什麼都好,外國的小孩子是胖的,外國女人是能幹的,外國的玻璃杯很結實,外國的毛織品有多好。

  因為對於外國人的過於佩服,父親是常常向兒子們宣傳的,讓兒子學外國話,提倡兒子穿西裝。

  這點,差不多連小孫子也做到了,小孫子們都穿起和西洋孩子穿的那樣的短褲來,肩上背著背帶。早晨起來時都一律說:

  Good morining。①

  太陽一升高了,就說:

  「Good today!」②

  見了外國人就說:

  「Hello,How do you do?③

  祖父也不只盡教孫兒們這套,還教孫兒們讀《聖經》。有時把孫兒們都叫了來,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教他們讀一段《聖經》。

  所讀的在孩子們聽來不過是,「我主耶穌說」,「上帝叫我們不如此做」,「大衛撕裂了衣裳」,「牧羊人伯利恒」,「說謊的法利賽人」,……

  聽著聽著,孩子們有的就要睡著了,把平時在教堂裡所記住的《聖經》上的零零碎碎的話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裡挖著鼻子,咬著指甲,終天癡呆呆的連眼珠都不轉了,打起盹來。這時候祖父一聲令下,就讓他們散了去。散到過道的外邊,半天工夫那些孩子們都不會吵鬧。因為他們揉著眼睛的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的打著哈欠。

  還有守安息日的日子,從早晨到晚上,不准買東西,買菜買果都不准的。夏天的時候,賣大西瓜的一擔一擔地過去而不准買。要吃必得前一天買進來放著,第二天吃。若是前一天忘記了,或是買了西瓜而沒買甜瓜,或杏子正下來的時候,李子也下來了,買了這樣難免就忘了那樣。何況一個街市可買的東西太多了,總是買不全的。因此孩子們在這一天哭鬧得太甚時,做媽媽的就只得偷著買了給他們吃。這若讓老太爺知道了,雖然在這守安息日的這天,什麼話也不講;到了第二天,若是誰做了錯事,讓他知道了,他就把他叫過去,又是在那長桌上,把塗著金粉的《聖經》打開,給他們念一段《聖經》。

  馬家的傳統就是《聖經》和外國話。有一次正是做禮拜回來,馬伯樂的父親拉著八歲的雅格的哥哥。一出禮拜堂的門,那孩子看一個滿身穿著外國裝的,他以為是個外國人,就回過頭去向人家說:

  「How do you do?」 」

  那個人在孩子的頭頂上拍了一下說:「你這個小孩,外國話說得好哪!」

  那孩子一聽是個中國人,很不高興,於是拉著祖父就大笑起來:

  「爺爺,那個中國人,他不會說外國話呀!」

  這上天馬伯樂也是同去做禮拜的,看了這景況,心裡起了無限的憎惡:

  「這還可以嗎?這樣的小孩子長大了還有什麼用啦!中華民族一天一天走進深坑裡去呀!中國若是每家都這樣,從小就教他們的子弟見了外國人就眼睛發亮;就像見了大洋錢那個樣子。外國人不是給你送大洋錢的呀!他媽的,民脂民膏都讓他們吸盡了,還他媽的加以尊敬。」

  馬伯樂一邊收拾著箱子,一邊對於家庭厭惡之極的情感都來了。

  這樣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為什麼早不想走呢?真是糊塗,早就應該離開!真他媽的,若是一個人的話,還能在這家庭呆上一分鐘?

  還有像這樣的太太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了。自從她生了孩子,連書也不看了,連日記也不寫了。每天拿著本《聖經》似讀非讀地擺起架子來。她說她也不信什麼那穌,不過是為了將來的家產,你能夠不信嗎?她說父親說過,誰對主耶穌忠誠,將來的遺囑

  上就是誰的財產最多。

  這個家庭,實在要不得了,都是看著大洋錢在那裡活著,都是些沒有道德的,沒有信仰的。

  雖然馬怕樂對於家庭是完全厭惡的了,但是當他要逃開這個家庭的前一會工夫,他卻又起了無限的留戀:

  「這是最後的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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