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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錢一張可不是玩的,一吊錢撿豆腐可以撿二十塊。

  三天撿一塊豆腐,二十塊,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撿一塊,一個月撿三塊,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

  她又想,三天一塊豆腐,哪有這麼浪費的人家。依著她一個月撿一塊大家嘗嘗也就是了,那麼辦,二十塊豆腐,每月一塊,可以吃二十個月,這二十個月,就是一年半還多兩個月。

  (若不是買豆腐,若養一口小肥豬,經心地喂著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個月,那就是多少錢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說就是不買豬,買雞也好,十吊錢的雞,就是十來個,一年的雞,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個蛋,多少錢!就說不賣雞蛋,就說拿雞蛋換青菜吧,一個雞蛋換來的青菜,夠老少三輩吃一天的了……何況雞會生蛋,蛋還會生雞,永遠這樣循環地生下去,豈不有無數的雞,無數的蛋了嗎?豈不發了財嗎?

  (但她可並不是這麼想,她想夠吃也就算了,夠穿也就算了。一輩子儉儉樸樸,多多少少積儲了一點也就夠了。她雖然是愛錢,若說讓她發財,她可絕對的不敢。

  (那是多麼多呀!數也數不過來了。記也記不住了。假若是雞生了蛋,蛋生了雞,來回地不斷的生,這將成個什麼局面,雞豈不和螞蟻一樣多了嗎?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頭痛。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也養過雞,就是養了十吊錢的。

  她也不多養,她也不少養。十吊錢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錢買了十二個小雞仔,她想:這就正好了,再多怕丟了,再少又不夠十吊錢的。

  (在她一買這剛出蛋殼的小雞子的時候,她就挨著個看,這樣的不要,那樣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腦門上帶點的又不要。她說她親娘就是會看雞,那真是養了一輩子雞呀!年年養,可也不多養。可是一輩子針啦,線啦,沒有缺過,一年到頭麻花過錢,都是拿雞蛋換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認貨,什麼樣的雞短命,什麼樣的雞長壽,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說這樣的雞下蛋大,那樣的雞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裡了。

  (她一邊買著雞,她就一邊怨恨著自己沒有用,想當年為什麼不跟母親好好學學呢!唉!年青的人哪裡會慮後事。她一邊買著,就一邊感歎。她雖然對這小雞仔的選擇上邊,也下了萬分的心思,可以說是選無可選了。那賣雞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雞,她通通地選過了,但究竟她所選了的,是否都是頂優秀的,這一點,她自己也始終把握不定。

  (她養雞,是養得很經心的,她怕貓吃了,怕耗子咬了。

  她一看那小雞,白天一打盹,她就給驅著蒼蠅,怕蒼蠅把小雞咬醒了,她讓它多睡一會,她怕小雞睡眠不足,小雞的腿上,若讓蚊子咬了一塊疤,她一發現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來給小雞來擦。她說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將來是公雞,就要長不大,是母雞就要下小蛋。小雞蛋一個換兩塊豆腐,大雞蛋換三塊豆腐。

  (這是母雞。再說公雞,公雞是一刀菜,誰家殺雞不想殺胖的。小公雞是不好賣的。

  (等她的小雞,略微長大了一點,能夠出了屋了,能夠在院子裡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時候,她就把它們給染了六匹紅的,六匹綠的。都是在腦門上。

  (至於把顏色染在什麼地方,那就先得看鄰居家的都染在什麼地方,而後才能夠決定。鄰居家的小雞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腦門上。鄰居家的若染在了腦門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個地方,染在一個地方可怎麼能夠識別呢?你家的跑到我家來,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麼豈不又要混亂了嗎?

  (小雞上染了顏色是十分好看的,紅腦門的,綠腦門的,好像它們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養的小雞,好像養的是小孩似的。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她養雞的時候就說過:「養雞可比養小孩更嬌貴,誰家的孩子還不就是扔在旁邊他自己長大的,蚊子咬咬,臭蟲咬咬,那怕什麼的,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沒有個疤拉癤子的。沒有疤拉癤子的孩子都不好養活,都要短命的。」

  (據她說,她一輩子的孩子並不多,就是這一個兒子,雖然說是稀少,可是也沒有嬌養過。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塊。

  (她說:「不信,脫了衣裳給大傢伙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塊。真不是說,我對孩子真沒有嬌養過。除了他自個兒跌的摔的不說,就說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幾個疤。養活孩子可不是養活雞鴨的呀!養活小雞,你不好好養它,它不下蛋。一個蛋,大的換三塊豆腐,小的換兩塊豆腐,是鬧玩的嗎?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一次,她的兒子踏死了一個小雞仔,她打了她兒子三天三夜,她說:「我為什麼不打他呢?一個雞子就是三塊豆腐,雞仔是雞蛋變的呀!要想變一個雞仔,就非一個雞蛋不行,半個雞蛋能行嗎?不但半個雞蛋不行,就是差一點也不行,壞雞蛋不行,陳雞蛋不行。一個雞要一個雞蛋,那麼一個雞不就是三塊豆腐是什麼呢?眼睜睜地把三塊豆腐放在腳底踩了,這該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兒能夠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氣,我想起來就打,無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後來打出一場病來,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說哭就哭。可是我也沒有當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飯勺子敲著門框,給他叫了叫魂。沒理他也就好了。」

  (她這有多少年沒養雞了,自從訂了這團圓媳婦,把積存下的那點針頭線腦的錢都花上了。這還不說,還得每年頭繩錢啦,腿帶錢的托人捎去,一年一個空,這幾年來就緊得不得了。想養幾個雞,都狠心沒有養。

  (現在這抽帖的雲遊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錢。若是先不提錢,先讓她把帖抽了,哪管抽完了再要錢呢,那也總算是沒有花錢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抽帖的人,帖還沒讓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錢。

  (所以那團圓媳婦的婆婆覺得,一伸手,十吊錢,一張口,十吊錢。這不是眼看著錢往外飛嗎?

  (這不是飛,這是幹什麼,一點聲響也沒有,一點影子也看不見。還不比過河,往河裡扔錢,往河裡扔錢,還聽一個響呢,還打起一個水泡呢。這是什麼代價也沒有的,好比自己發了昏,把錢丟了,好比遇了強盜,活活地把錢搶去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差一點沒因為心內的激憤而流了眼淚。她一想十吊錢一帖,這哪裡是抽帖,這是抽錢。

  (於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了。她趕快跑到臉盆那裡去,把手洗了,這可不是鬧笑話的,這是十吊錢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爺那裡禱告了一翻。禱告完了才能夠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個綠的,綠的不大好,綠的就是鬼火。

  她再抽一抽,這一帖就更壞了,原來就是那最壞的,不死也得見閻王的裡邊包著藍色藥粉的那張帖。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見兩帖都壞,本該抱頭大哭,但是她沒有那麼的。自從團圓媳婦病重了,說長的、道短的、說死的、說活的,樣樣都有。又加上已經左次右番的請胡仙、跳大神、鬧神鬧鬼,已經使她見過不少的世面了。說話雖然高興,說去見閻王也不怎樣悲哀,似乎一時也總像見不了的樣子。

  (於是她就問那雲遊真人,兩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個方法可以破一破?雲遊真人就說了:「拿筆拿墨來。」

  (她家本也沒有筆,大孫子媳婦就跑到大門洞子旁邊那糧米鋪去借去了。

  (糧米鋪的山東女老闆,就用山東腔問她:「你家做啥?」

  (大孫子媳婦說:「給弟妹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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