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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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也心滿意足地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她把繡好的花鞋送給奶奶婆婆,她看她繡了那麼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對這孫子媳婦有無限的慚愧,覺得這樣一手好針線,每天讓她喂豬打狗的,真是難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來,把那鞋接過來,真是不知如何說好,只是輕輕地托著那鞋,蒼白的臉孔,笑盈盈地點著頭。 這是這樣好的一個大孫子媳婦。二孫子媳婦也訂好了,只是二孫子還太小,一時不能娶過來。 她家的兩個妯娌之間的磨擦,都是為了這沒有娶過來的媳婦,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張把她接過來,做團圓媳婦,嬸婆婆就不主張接來,說她太小不能幹活,只能白吃飯,有什麼好處。 爭執了許久,來與不來,還沒有決定。等下回給老太太跳大神的時候,順便問一問大仙家再說吧。 五 我家是荒涼的。 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後邊磨房裡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就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覺不知不覺地就睡醒了,醒了一聽,處處有鳥叫著,回想昨夜的風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講的,這是我的約請。 祖父正在講著詩,我家的老廚子就起來了。 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去挑水去了。 井口離得我家的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拉拉地響,日裡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地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裡還沒有人起來。 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刷拉拉地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裡還沒有人起來。 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祖父說:「起來吧。」 「再念一首。」 祖父說:「再念一首可得起來了。」 於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賴起來不算了,說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糾纏不清地鬧。等一開了門,到院子去。院子裡邊已經是萬道金光了,大太陽曬在頭上都滾熱的了。太陽兩丈高了。 祖父到雞架那裡去放雞,我也跟在那裡,祖父到鴨架那裡去放鴨,我也跟在後邊。 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 大黃狗的頭像盆那麼大,又胖又圓,我總想要當一匹小馬來騎它。祖父說騎不得。 但是大黃狗是喜歡我的,我是愛大黃狗的。 雞從架裡出來了,鴨子從架裡出來了,它們抖擻著毛,一出來就連跑帶叫的,吵的聲音很大。 祖父撒著通紅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黃的穀粒子在地上。 於是雞啄食的聲音,咯咯地響成群了。 喂完了雞,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裡,擺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飯米湯,澆白糖;我則不吃,我要吃燒包米;祖父領著我,到後園去,趟著露水去到包米叢中為我擗一穗包米來。 擗來了包米,襪子、鞋,都濕了。 祖父讓老廚子把包米給我燒上,等包米燒好了,我已經吃了兩碗以上的飯米湯澆白糖了。包米拿來,我吃了一兩個粒,就說不好吃,因為我已吃飽了。 於是我手裡拿燒包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黃去了。 「大黃」就是大黃狗的名字。 街上,在牆頭外面,各種叫賣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 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裡則仍是靜悄悄的。 滿院子蒿草,草裡面叫著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樣的扔著。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清早,我家才冷靜,其實不然的,是因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緣故。 那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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