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一八


  七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詩,晚上念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念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並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說:「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也說:「少小離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麼字,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只覺得念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所以很高興地跟著喊。我喊的聲音,比祖父的聲音更大。

  我一念起詩來,我家的五間房都可以聽見,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嚨,常常警告著我說:「房蓋被你抬走了。」

  聽了這笑話,我略微笑了一會工夫,過不了多久,就又喊起來了。

  夜裡也是照樣地喊,母親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說:「沒有你這樣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幹什麼。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不學這個。」

  祖父於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一首詩,我很喜歡,我一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那處處兩字,我就高興起來了。覺得這首詩,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多好聽。

  還有一首我更喜歡的:「重重疊疊上樓臺,幾度呼童掃不開。

  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

  就這「幾度呼童掃不開」,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意思,就念成西瀝忽通掃不開。

  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有趣味。

  還當客人來了,祖父總是呼我念詩的,我就總喜念這一首。

  那客人不知聽懂了與否,只是點頭說好。

  八就這樣瞎念,到底不是久計。念了幾十首之後,祖父開講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祖父說:「這是說小的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老了回來了。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說家鄉的口音還沒有改變,鬍子可白了。」

  我問祖父:「為什麼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裡去?」

  祖父說:「好比爺像你那麼大離家,現在老了回來了,誰還認識呢?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見了就招呼著說:

  你這個白胡老頭,是從哪裡來的?」

  我一聽覺得不大好,趕快就問祖父:「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鬍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心裡很恐懼。

  祖父一聽就笑了:「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

  祖父說完了,看我還是不很高興,他又趕快說:「你不離家的,你哪裡能夠離家……快再念一首詩吧!念春眠不覺曉……」

  我一念起春眠不覺曉來,又是滿口的大叫,得意極了。完全高興,什麼都忘了。

  但從此再讀新詩,一定要先講的,沒有講過的也要重講。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習慣稍稍好了一點。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首詩本來我也很喜歡的,黃梨是很好吃的。經祖父這一講,說是兩個鳥,於是不喜歡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祖父講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歡這首。因為其中有桃花。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

  所以每念完這首詩,我就接著問祖父:「今年咱們的櫻桃樹開不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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