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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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該多麼使人歡喜,什麼什麼都會變的。你看他是一塊廢鐵,說不定他就有用,比方我撿到一塊四方的鐵塊,上邊有一個小窩。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窩裡邊,打著榛子給我吃。在這小窩裡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況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從那黑屋子往外搬著,而天天有新的。搬出來一批,玩厭了,弄壞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歎。 他們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連我的第三個姑母還沒有生的時候就有這東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還是分家的時候,從我曾祖那裡得來的呢。又哪樣哪樣是什麼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敗人亡了,而這東西還存在著。 又是我在玩著的那葡蔓藤的手鐲,祖母說她就戴著這個手鐲,有一年夏天坐著小車子,抱著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環給摘去了,而沒有要這手鐲。若也是金的銀的,那該多危險,也一定要被搶去的。 我聽了問她:「我大姑在哪兒?」 祖父笑了。祖母說:「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來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裡知道。可是藤手鐲卻戴在我的手上,我舉起手來,搖了一陣,那手鐲好像風車似的,滴溜溜地轉,手鐲太大了,我的手太細了。 祖母看見我把從前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她常常罵我:「你這孩子,沒有東西不拿著玩的,這小不成器的……」 她嘴裡雖然是這樣說,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這東西,也似乎給了她一些回憶的滿足。所以她說我是並不十分嚴刻的,我當然是不聽她,該拿還是照舊地拿。 於是我家裡久不見天日的東西,經我這一搬弄,才得以見了天日。於是壞的壞,扔的扔,也就都從此消滅了。 我有記憶的第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總不如在後園裡那樣玩著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記的,也就隨遇而安了。 四 第二年夏天,後園裡種了不少的韭菜,是因為祖母喜歡吃韭菜餡的餃子而種的。 可是當韭菜長起來時,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這韭菜了,家裡別的人也沒有吃這韭菜的,韭菜就在園子裡荒著。 因為祖母病重,家裡非常熱鬧,來了我的大姑母,又來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著她自家的小車子來的。那拉車的騾子掛著鈴當,嘩嘩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 從那車上第一個就跳下來一個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點,是二姑母的兒子。 他的小名叫「小蘭」,祖父讓我向他叫蘭哥。 別的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不大一會工夫我就把他領到後園裡去了。 告訴他這個是玫瑰樹,這個是狗尾草,這個是櫻桃樹。櫻桃樹是不結櫻桃的,我也告訴了他。 不知道在這之前他見過我沒有,我可並沒有見過他。 我帶他到東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樹時,還沒有走到眼前,他就說:「這樹前年就死了。」 他說了這樣的話,是使我很吃驚的。這樹死了,他可怎麼知道的?心中立刻來了一種忌妒的情感,覺得這花園是屬我的,和屬祖父的,其餘的人連曉得也不該曉得才對的。 我問他:「那麼你來過我們家嗎?」 他說他來過。 這個我更生氣了,怎麼他來我不曉得呢? 我又問他:「你什麼時候來過的?」 他說前年來的,他還帶給我一個毛猴子。他問著我:「你忘了嗎?你抱著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還哭了哩!」 我無論怎樣想,也想不起來了。不過總算他送給我過一個毛猴子,可見對我是很好的,於是我就不生他的氣了。 從此天天就在一塊玩。 他比我大三歲,已經八歲了,他說他在學堂裡邊念了書的,他還帶來了幾本書,晚上在煤油燈下他還把書拿出來給我看。書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為都是帶著圖,我一看就連那字似乎也認識了,我說:「這念剪刀,這念房子。」 他說不對:「這念剪,這念房。」 我拿過來一細看,果然都是一個字,而不是兩個字,我是照著圖念的,所以錯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塊,這邊是圖,那邊是字,我也拿出來給他看了。 從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與否,我不知道。不過在她臨死的前幾天就穿上了滿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門做客似的。說是怕死了來不及穿衣裳。 因為祖母病重,家裡熱鬧得很,來了很多親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個什麼。有的拿了些白布撕著,撕得一條一塊的,撕得非常的響亮,旁邊就有人拿著針在縫那白布。還有的把一個小罐,裡邊裝了米,罐口蒙上了紅布。還有的在後園門口攏起火來,在鐵火勺裡邊炸著面餅了。問她:「這是什麼?」 「這是打狗餑餑。」 她說陰間有十八關,過到狗關的時候,狗就上來咬人,用這餑餑一打,狗吃了餑餑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我沒有聽進去。 家裡邊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裡,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從後園裡捉了一個特別大的螞蚱送給他去看,他連看也沒有看,就說:「真好,真好,上後園去玩去吧!」 新來的蘭哥也不陪我時,我就在後園裡一個人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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