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一四


  雖然她也給我糖吃,她咳嗽時吃豬腰燒川貝母,也分給我豬腰,但是我吃了豬腰還是不喜她。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熬藥,藥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裡特別的寂靜,聽得見那藥壺骨碌骨碌地響。祖母住著兩間房子,是裡外屋,恰巧外屋也沒有人,裡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門一開,祖母並沒有看見我,於是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地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頭一望,祖母就罵起我來。她好像就要下地來追我似的。我就一邊笑著,一邊跑了。

  我這樣地嚇唬祖母,也並不是向她報仇,那時我才五歲,是不曉得什麼的,也許覺得這樣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閑著的,祖母什麼工作也不分配給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櫬上的擺設,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的願意工作,每當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面是不能領著我到後園裡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駡,祖母罵他懶,罵他擦的不乾淨。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麼連我也罵上。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我們後園裡去吧。」

  也許因此祖母也罵了我。

  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我拉著祖父就到後園裡去了,一到了後園裡,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房子裡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麼大,多麼遠,用手摸不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麼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後園裡,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麼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麼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麼目的也沒有。只覺得這園子裡邊無論什麼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盡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聽話。

  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櫻桃樹,明是沒有結櫻桃,就偏跑到樹上去找櫻桃。李子樹是半死的樣子了,本不結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邊在找,還一邊大聲的喊,在問著祖父:「爺爺,櫻桃樹為什麼不結櫻桃?」

  祖父老遠的回答著:「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櫻桃。」

  再問:「為什麼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因為你嘴饞,它就不開花。」

  我一聽了這話,明明是嘲笑我的話,於是就飛奔著跑到祖父那裡,似乎是很生氣的樣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沒有惡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夠止住,不知哪裡來了那許多的高興。把後園一時都讓我攪亂了,我笑的聲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後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的。一直開到六月。

  花朵和醬油碟那麼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脫下來用帽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麼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幹什麼。我把他的草帽給他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我聽到祖父說:「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麼香。二裡路也怕聞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幾乎沒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的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壟上的草。我跑得很遠的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麼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並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鐘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於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祖父,後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風,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樣,在我卻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沒有去處,玩沒有玩的,覺得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麼長。

  三

  偏偏這後園每年都要封閉一次的,秋雨之後這花園就開始凋零了,黃的黃、敗的敗,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滅了,好像有人把它們摧殘了似的。它們一齊都沒有從前那麼健康了,好像它們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樹也是落著葉子,當我和祖父偶爾在樹下坐坐,樹葉竟落在我的臉上來了。樹葉飛滿了後園。

  沒有多少時候,大雪又落下來了,後園就被埋住了。

  通到園去的後門,也用泥封起來了,封得很厚,整個的冬天掛著白霜。

  我家住著五間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兩間,母親和父親共住兩間。祖母住的是西屋,母親住的是東屋。

  是五間一排的正房,廚房在中間,一齊是玻璃窗子,青磚牆,瓦房間。

  祖母的屋子,一個是外間,一個是內間。外間裡擺著大躺箱,地長桌,太師椅。椅子上鋪著紅椅墊,躺箱上擺著硃砂瓶,長桌上列著座鐘。鐘的兩邊站著帽筒。帽筒上並不掛著帽子,而插著幾個孔雀翎。

  我小的時候,就喜歡這個孔雀翎,我說它有金色的眼睛,總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一定不讓摸,祖母是有潔癖的。

  還有祖母的躺箱上擺著一個座鐘,那座鐘是非常希奇的,畫著一個穿著古裝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當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裡沒有人,她就總用眼睛瞪我,我幾次的告訴過祖父,祖父說:「那是畫的,她不會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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