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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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著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捲縮的捲縮。含苞的準備著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捲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著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裡叫,在窪地裡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裡,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裡,有的叫在人家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地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裡非蓋著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著收割,夜裡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噹噹地亂響。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裡,風、霜、雨、雪的過著,霜打了,雨淋了。 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鏘鏘地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藥鋪,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麼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 回到家裡,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地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 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麼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的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 於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揀人家貼乏了的來貼。 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第二章】 一 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 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燈; 野檯子戲;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 先說大神。大神是會治病的,她穿著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紅的,是一張裙子,那裙子一圍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變樣了。開初,她並不打鼓,只是一圍起那紅花裙子就哆嗦。從頭到腳,無處不哆嗦,哆嗦了一陣之後,又開始打顫。她閉著眼睛,嘴裡邊嘰咕的。每一打顫,就裝出來要倒的樣子。把四邊的人都嚇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對面擺著一塊牌位,牌位上貼著紅紙,寫著黑字。那牌位越舊越好,好顯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數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遠近皆知。她的生意就會興隆起來。那牌前,點著香,香煙慢慢地旋著。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點了一半的時候神就下來了。那神一下來,可就威風不同,好像有萬馬千軍讓她領導似的,她全身是勁,她站起來亂跳。 大神的旁邊,還有一個二神,當二神的都是男人。他並不昏亂,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趕快把一張圓鼓交到大神的手裡。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的神靈的下山的經歷,是乘著雲,是隨著風,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二神站在一邊,大神問他什麼,他回答什麼。好的二神是對答如流的,壞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說沖著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鬧起來的。大神一鬧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是打著鼓,亂罵一陣,說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後,還會遊魂不散,家族、親戚、鄉里都要招災的。這時嚇得那請神的人家趕快燒香點酒,燒香點酒之後,若再不行,就得趕送上紅布來,把紅布掛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殺雞,若鬧到了殺雞這個階段,就多半不能再鬧了。因為再鬧就沒有什麼想頭了。 這雞、這布,一律都歸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後,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後,做起褲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來神。請神的人家就得趕快的殺雞來,若一殺慢了,等一會跳到半道就要罵的,誰家請神都是為了治病,請大神罵,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對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裡屋外都擠滿了人。還有些女人,拉著孩子,抱著孩子,哭天叫地地從牆頭上跳過來,跳過來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時分,要送神歸山了,那時候,那鼓打得分外地響,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聽;鄰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聽得到,使人聽了起著一種悲涼的情緒,二神嘴裡唱:「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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