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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麗


  一

  已經黃昏了,我從外面回來,身子感覺得一些疲倦。

  很匆匆的走進自己的房裡,脫掉外衣,伸了個懶腰,即刻就躺在床上去了。

  同屋的那女人尖唳的咆哮是那麼有力量的竄入腦袋,很快的,沒有頭緒的煩悶在混亂的動搖了。「這男人是只怕再找不出的老實……」腦袋中浮起了一個懦怯的中年人底影子——蓬著的頭,黃瘦的腦袋,兩手放在褲子口袋裡來回的拖著頹唐的腳步,沉默著,猶如他的喉嚨給軟木塞塞住了似的。

  「沒用的東西,原來你們的性根就是如此的,哼……」這潑辣的教訓,誰不相信是父親責駡著他的兒子,這女人的生疏的中國話的聲音是那麼做著的勉強,聽著時正如聽齒子磨著齒子的令人難過。

  獨自埋身在寂寞裡,思想無涯岸的展開著。

  忽然亞麗的影子閃入眼中,我驚奇的跳了起去。

  亞麗——老實的中年人的女兒,一個極靜美的可愛的姑娘,兩塊醉人的紅色的面頰,常常是帶著不可捉摸的神秘的感傷,低著頭,美麗的眼睛常常呆呆凝視著地上的灰塵。

  亞麗站在我的面前猶如古廟的神女的塑像,她的臉上掛上淚珠,這美感悲哀折毀我忐忑的心靈破破碎。

  「什麼事,亞麗,不是……」我戰顫的問她。

  她的手冰冷,她的臉漸變為蒼白。

  她呆癡的如給魔鬼抓著了喉嚨,然而,很機警的望望門外,她想走可又站住了,像在思索……

  「我們明天搬家……」聲音如鋼鋸的顫動。

  這消息毀壞了我的腦袋,我木雞似的呆住。

  那潑悍的聲音呼喚著亞麗,她猶豫的不安的站著,突然的,如猛醒過來驚慌的跑出去了。

  二

  亞麗他們搬出去了整整的有一個星期。

  星期六的傍晚,亞麗來拜訪我了,那力量給與了我生活的安慰,並不是一種普通的誘惑。

  陽光憂鬱的懶懶的射進窗子,清涼的微風殷殷的帶來了黃昏的悲哀的暮氣。

  亞麗默默的低著頭,幾天來她的臉畢竟給與蒼白毀滅了。然而,這愈增加了她的美麗——動人心地的感傷。雖然,我與她僅只同屋二月,平時極少交談,也許正因此我們心裡的感觸是那老練的透明。

  我愛亞麗的天賦的感傷,我愛她溫柔的沉默;我們靜靜的默坐,猶如我們在欣賞幾首悲哀的豪雄的大力的生活之讚美詩,我們中間永不會給與寂寞來進攻。

  一隻鳥在窗前掠過去,風飄著一片落葉。

  夜幕慢慢伸展開來。

  「飛鳥的生涯是美麗的,落葉又為什麼給風飄著呢?」亞麗望著窗外緩緩的說,這是感傷的季節喲!

  「我們為什麼不是飛鳥呢?……」我感動的說著。

  「精神在靈魂內會掘發出世界窄隘,簡陋,寥寂,悲感。精神內才會埋伏著憤怒與力量;人生……」她的聲音如同祈禱,如同背誦著美麗的詩句。

  「亞麗!……」我疑惑著那潑辣的異國女人會生出亞麗,我失聲地叫了出來,接著很猶豫地問:「你的故鄉是什麼地方呢?……」

  亞麗失常的凝視著我,她沒有回答,慢慢的她掉下淚來,她面上的傷感簡直將我撕成碎片。

  「亞麗!……你太傷感了!你要知道眼淚與悲哀毫無裨益,於生活是一種可惡的障礙……」

  黑暗薄薄的籠罩了大地,夜已拖著輕快的步武。

  亞麗走啦!我第一次握著她的手,心如同受傷的小兔在喘息與驚恐。

  三

  因為住在這房子裡有種種不方便,我終久是搬了家。

  雖然我已經找人暗暗的將我的新住址通知了亞麗,然而她已有一月未曾到我這裡來!

  每天的黃昏,我痛苦的等待著;焦灼,煩悶,恐懼,懷念,照例的來將我殘酷的襲擊;我費了極大的力量來抑制一切;這樣,我的腦袋裡才慢慢的淡了下來。

  然而,一個美麗的影子在某時仍舊有大的魔力。

  一個星期日的中午,我正在甜蜜的午睡,突然給肥胖的房東叫醒——她有極小的腳,走起路來好像一隻母鴨。

  我擦著松惺的眼跑出去接見來訪客人。這給與我了可怕的驚異——天知道!美麗的亞麗瘦得幾乎使我都不認識了,她的面色蒼白得如一張白紙,眼睛紅紅的腫了起來,黑色的頭髮在秋風裡非常零亂,態度頹唐,而悲哀正如一隻在戰場受了重傷的駿馬!我幾乎感動得流下淚來。

  「你怎樣呀,亞麗!」

  「這沒有什麼的,請你不要耽心。同時這與我毫無關係,因為我的心始終如一……」

  她咳嗽了幾聲,淚水很明顯的在眼眶內打轉。

  「我極純潔的愛著你,然而我更愛著我的前途的光明,我為了要追求生活的力量。為了精神的美麗與安寧,為了所有的我底可憐的人們,我得張開我的翅膀,我得犧牲我的私見,請你不要懷疑,我以靈魂保護著你,愛護著你,我要去了!……請你將那信接著。」她的聲音悲痛的顫慄著,然而她的靈魂表現得很安定,精神猶如戰場的勇士,熱血在她細微的血管中將膨脹得破裂而流出……

  亞麗果敢的去了,我木雞似的立在門口好半天。

  一頁信紙裡幾十個有力的字使得我淚了我堅硬的黑髮……

  信上是:「好朋友,請不要驚奇,我的故鄉是可憐的朝鮮,我的慈母如今仍舊住在那裡;我底父親是最激烈的××,他被強迫與這兇狠的女人結了婚,又被逐在中國。現在他已由這毒惡的婦人宣佈了秘密被捉而不知生死,然而他的靈魂是高超的。我費盡了力氣逃出了黑暗的地獄,無論如何我底血要在我自己底國土上去灑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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