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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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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老太太縫著一件小襖,越縫越懊喪。拿起水煙袋來抽煙了,一口煙還沒有抽進去,她就罵起來:「這是什麼年頭,這煙我沒抽過,我活了這麼大歲數,還跑到四川這地方……王八的。」 她拔出煙管來對著那煙管吹了一口:「唾……好辣呀,我又喝了一口湯。」她把水煙袋一蹲就蹲在桌邊上。 手裡的紙火撚,可仍舊沒有滅,她用手指甲一彈,巧妙的就把火彈滅了。 「這叫什麼房子呢,沒有見過,四面露天,冬天我看……這還沒過八月節呢,我這寒腿就有點疼了,看冬天可怎麼過,不餓死,也要凍死。」 張家老太太是從關外逃來的,逃到上海,逃到漢口,現在是逃到重慶的鄉下來了。 她正在縫著的那件小襖,是清朝做的,團花褲緞面,古銅雨綢裡,現在是舊了,破了。經過幾次的洗染,那團花都起毛了。 她又縫了幾針,她越縫越生氣,眼睛也老花了,屋子又黑,手也哆嗦,若是線從針孔脫掉,她費了三五分鐘也穿不起。因為這房子沒有窗子,只有兩個小天窗。下雨的時候,那天窗的玻璃,打得拍拉拍拉的響。 夜裡她想著一些過去的事情,睡不熟時,翻轉的就總聽著玻璃上是落著雨點。因為已經是秋天了,四川一到秋天是天天下雨的。 還有門外的兩棵梧桐,也總是欺騙著那老太太,總是像落雨似的滴答滴答的滴著夜裡的露水。從高處樹葉掉到低處樹葉上的水滴,是拍拍的,水滴答滴在地上,撲撲的,簡直和落雨一樣。夜裡她常常起來看看外邊是否有東西在院子裡,其實她是一半寂寞,一半對這雨聲的厭煩而起來的。偏偏她起來推開門去看的那幾次,又都是露水。 過了這一陰雨的天,冬天就來了,冬天仍舊是下著雨,而且那梧桐葉子也一片一片的落了。又像下雨一樣,因為有風才能落葉,風一來那乾枯的葉子彼此磕碰的聲音,簡直和下雨一樣。那老太太,又睡不著了。她的思鄉的情緒,因為異地的風雨,時時波動著她。 但是竟有這麼一天,她從街上回來了,抱著她的孫兒,一開門她就說,「打勝仗了,就要打勝仗了。」她還沒有來得及說:這回可能回家了。 她的眼睛發亮了,她的心跳著,她說滿街的茶館都在鬧嚷嚷的談論。說蘇聯出兵了。 她的兒子告訴她:「媽,沒有的事,那是謠言。你老擦一擦頭髮上的雨吧。」 她想,怎麼,下雨了嗎?她伸手一摸,手就濕了。摸摸小孫兒,那小頭頂也濕了。 她罵著:「王八蛋的……可不是真的嗎!」 她推開房門,看一看那兩丈多高的梧桐樹,的確,這回不是露水或落葉,而是真真的雨點了。 七月廿四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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