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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上的繃帶


  一

  老齊站在操場腿上紮著繃帶,這是個天空長起彩霞的傍晚,牆頭的楓樹動盪得戀戀愛人。老齊自己沉思著這次到河南去的失敗,在河南工作的失敗,他惱悶著。但最使他惱悶的是逸影方才對他談話的表情,和她身體的漸瘦。她談話的聲音和面色都有些異樣,雖是每句話照常的熱情。老齊懷疑著,他不能決定逸影現在的熱情是沒有幾分假造或是有別的背景,當逸影把大眼睛轉送給他,身子卻躲著他的時候,但他想到逸影的憔悴。他高興了,他覺得這是一筆收入,他當作逸影為了思念他而悴憔的,在愛情上是一筆巨大的收入。可是仍然惱悶,他想為什麼這次她不給我接吻就去了。

  牆頭的楓樹悲哀的動盪,老齊望著地面,他沉思過一切。

  校門口兩個披絨巾子的女同學走來,披綠色絨巾的向老齊說:「許多日不見了,到什麼地方去來?」

  別的披著青藍色絨巾的跳躍著跟老齊握手並且問:「受了傷麼,腿上的繃帶?」

  捧不住自己的心,老齊以為這個帶著青春的姑娘,是在向他輸送青春,他愉快的在笑。可是老齊一想到逸影,他又急忙的轉變了,他又傷心的在笑。

  女同學向著操場那邊的樹蔭走去,影子給樹蔭淹沒了,不見了。

  老齊坐在牆角的小凳上,仍是沉思著方才沉思過的一切。牆頭的楓樹勉強擺著葉柯,因為是天晚了,空中掛起蒼白的月亮,在月下楓樹和老齊一樣沒有顏色,也像丟失了愛人似的,失意的徘徊著,在牆頭上倦怠,幽怨徘徊著。

  宿舍是臨靠校園,荷池上面有柳枝從天空倒垂下來,長長短短的像麻絲相互牽聯,若倒垂下來,荷葉到水面上……小的圓荷葉,風來了柳條在風中搖動,荷葉在池頭浮走。

  圍住荷池的同學們,男人們抽縮著肩頭笑,女人們拍著手笑。有的在池畔讀小說,有的在吃青棗,也有的男人坐在女人的陽傘下,說著小聲的話。宿舍的窗子都打開著,坐在窗沿的也有。

  但,老齊的窗簾子沒有掀起,深長的垂著,帶有陰鬱氣息的垂著。

  達生聽說老齊回來,去看他,順便買了幾個蘋果。達生抱著蘋果,窗下繞起圈子來。他不敢打老齊的窗子,因為他們是老友,老齊的一切他都知道,他怕是逸影又在房裡。因為逸影若在老齊房裡,窗簾什麼時候都是放下的。達生的記憶使他不能打門,他坐在池畔自己吃蘋果。別的同學來和達生說話,親熱說話,其實是他的蘋果把同學引來的。結果每人一個,在倒垂的柳枝下,他們談起關於女人的話,關於自己的話,最後他們說到老齊了。有的在歎氣,有的表示自己說話的身份,似乎說一個字停兩停。

  就是……這樣……事為……什麼不,不苦惱呢?哼!

  蘋果吃完了,別的同學走開了,達生猜想著別的同學所說關於老齊的話,他以為老齊這次出去是受了什麼打擊了麼?他站起來走到老齊的窗前去,他的手觸到玻璃了,但沒作響。他的記憶使他的手指沒有作響。

  二

  達生向後院女生宿舍走去。每次都是這樣,一看到老齊放下窗簾,他就走向女生宿舍去看一次,他覺得這是一條聰明的計劃。他走著,他聽著後院的蟬吵,女生宿舍擺在眼前了。

  逸影的窗簾深深的垂下,和老齊一樣,完全使達生不能明白,因為他從不遇見過這事。他心想:「若是逸影在老齊的房裡,為什麼她的窗簾也放下?」

  達生把持住自己的疑惑,又走回男生宿舍去,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作響。裡面沒有回聲,響聲來得大些,也是沒有回聲。再去拉門,門閉得緊緊的,他用沉重而急躁的聲音喊:「老齊——老齊,老齊——」

  宿舍裡的夥計,拖拉著鞋,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濕透了,費力的半張開他的眼睛,顯然是沒聽懂的神情,站在達生的面前說:「齊先生嗎?病了,大概還沒起來。」

  老齊沒有睡,他醒著,他曉得是達生來了。他不回答友人的呼喊,同時一種愛人的情緒壓倒友人的情緒,所以一直遲延著,不去開門。

  腿上紮著繃帶,脊背曲作弓形,頭髮蓬著,臉色真像一張秋天曬成的乾菜,糾皺,面帶綠色,襯衫的領子沒有扣,並且在領子上扯一個大的裂口。最使達生奇怪的,看見老齊的眼睛紅腫過。不管怎樣難解決的事,老齊從沒哭過,任憑那一個同學也沒看過他哭,雖是他坐過囚受過刑。

  日光透過窗簾針般的刺在床的一角和半壁牆,牆上的照片少了幾張。達生認識逸影的照片一張也沒有了,凡是女人的照片一張都不見了。

  蟬在樹梢上吵鬧,人們在樹下坐著,荷池上的一切聲音,送進老齊的窗間來,都是穿著憂悒不可思議的外套。老齊煩擾著。

  老齊眼睛看住牆上的日光在玩弄自己的手。達生問了他幾句關於這次到河南去的情況。老齊只很簡單地回答了幾句:「很不好。」

  「失敗,大失敗!」

  達生幾次不願意這樣默默的坐著,想問一問關於照片的事,就像有什麼不可觸的悲哀似的,每句話老齊都是躲著這個,躲著這個要爆發的悲哀的炸彈。

  全屋的空氣,是個不可抵抗的夢境,在惱悶人。老齊把床頭的一封信拋給達生,也坐在椅子上看:「我處處給你做累,我是一個不中用的女子,我自己知道,大概我和你所走的道路不一樣,所以對你是不中用的。過去的一切,叫它過去,希望你以後更努力,找你所最心愛的人去,我在向你慶祝……」

  達生他不曉得逸影的這封信為何如此淺淡,同時老齊眼睛紅著,只是不流眼淚。他在玩弄著頭髮,他無意識,他癡呆,為了逸影,為了大眾,他倦怠了。

  三

  達生方才讀過的信是一早逸影遣人給老齊送來的,在讀這封信的時候,老齊是用著希望和失望的感情,現在完全失望了。他把牆上女人的照片都撕掉了,他以為女人是生著有刺的玫瑰,或者不是終生被迷醉,而不能轉醒過來,就是被毒刺刺傷了,早年死去。總之,現在女人在老齊心裡,都是些不可推測的惡物,蓬頭散髮的一些妖魔。老齊把所有逸影的照片和舊信都撕掉了丟掉垃圾箱去。

  當逸影給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有趣味,有感情,他在逸影的信裡找到了他所希望的安慰。那時候他覺得一個美麗的想像快成事實了,美麗的事是近著他了。但這是一個短的夢,夭亡的夢,在夢中他的玫瑰落了,殘落了。

  老齊一個人倒在床上。北平的秋天,蟬吵得利害,他儘量的聽蟬吵,腿上的繃帶時時有淡紅色的血沁出來,也正和他的心一樣,他的心也正在流著血。

  老齊的腿是受了槍傷。老齊的心是受了逸影的傷,不可分辨。

  現在老齊是回來了,腿是受了槍傷了。可是逸影並沒到車站去接他,在老齊這較比是顆有力的子彈,暗中投到他的懷裡了。

  當老齊在河南受了傷的那夜,草地上曠野的氣味迷茫著他,遠近還是槍聲在響。老齊就在這個時候,他還拿出逸影的照片看。

  現在老齊是回來了,他一人倒在床上看著自己腿上的繃帶。

  逸影的窗簾,一天,兩天永久的下垂,她和新識愛人整天在窗簾裡邊。

  老齊他以為自然自己的愛人分明是和自己走了分路,丟開不是非常有得價值嗎?他在檢查條箱,把所有逸影的痕跡都要掃除似的。小手帕撕碎了,他從前以為生命似的事物撕碎了。可是他一看到床上的被子,他未敢動手去撕,他感到寒冷。因為回憶,他的眼睛暈花了,這都是一些快意的事,在北海夜遊,西山看楓葉。最後一件宏大的事業使他興奮了,就是那次在城外他和逸影被密探捕獲的事,因為沒有證據,第二天釋放了。

  床上這張被子就是那天逸影送給他的,做一個共同遇難的標記。老齊想到這裡,他覺得逸影的偉大、可愛,她是一個時代的女性,她是一個時代最前線的女性。老齊搖著頭驕傲的微笑著,這是一道煙霧,他的回想飄散了去。他還是在檢查條箱。

  地板上滿落了日影,在日影的斜線裡有細塵飛揚,屋裡苦悶的蒸熱。逸影的笑聲在窗外震著過去了。

  緩長的晝遲長的拖走,在午睡中,逸影變做了一隻蝴蝶,重新落在老齊的心上。他夢著同逸影又到城外去,但處處都使他危險有密探和警察環繞著他們。逸影和從前也不一樣,不像從前並著肩頭走,只有疏遠著。總之,他在夢中是將要窒息了。

  荷池上柳樹刮起清風在擺蕩,蟬在滿院的棗樹上吵。達生穿過蟬的吵聲,而向老齊的宿舍走去,別的同學們向他喊道:「不要去打攪他呀!」

  「老齊這次回來,不管誰去看他,他都是帶著煩厭的心思向你講話。」

  他們說話的聲音使老齊在夢中醒轉來。達生坐在床沿,老齊的手在摸弄腿上的繃帶。老齊的眼睛模糊,不明亮,神經質的,他的眉緊皺在一起和兩條牽連的鎖鏈一樣。達生知道他是給悲哀在毀壞著。

  他伴老齊去北海,坐在樹蔭裡,老齊說著把腿上的繃帶舉給達生看:「我受的傷很輕,連脛骨都沒有穿折。」他有點驕傲的氣概,「別的人,頭顱粉碎的也有,折了臂的也有,什麼樣的都有,傷重的都是在草地上滾轉,後來自己死了。」

  老齊的臉為了憤恨的熱情,遮上一層赤紅的紗幕。他繼續地說下去:「這算不了什麼,我計算著,我的頭顱也獻給他的,不然我們的血也是慢慢給對方吸吮了去。」

  逸影從石橋邊走過來,現在她是換上了紅花紗衫,和一個男人。男人是老齊的同班,他們打了個招呼走過去了。

  老齊勉強地把持住自己,他想接著方才的話說下去,但這是不可能。他忘了方才說的是什麼,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臉紅著。後來還是達生提起方才的話來,老齊又接著說下去,所說的卻是沒有氣力和錯的句法。

  他們開始在樹蔭裡踱蕩。達生說了一些這樣那樣的話,可是老齊一句不曾理會。他像一個發瘧疾的人似的,血管覺得火熱一陣,接著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結似的寒冷下去。

  一直到天色暗黑下去,老齊才回到宿舍。現在他全然明白了。他知道逸影就是為了紗衫才去戀愛那個同學。誰都知道那個同學的父親是一個工廠的廠主。

  老齊願意把床上的被子撕掉,他覺得保存這些是沒有意義。同時他一想到逸影給人做過丫環,他的眼淚流下來了。同時他又想到,被子是象徵著兩個受難者,老齊狂吻著被子哭,他又想到送被子的那天夜裡,逸影的眼睛是有多麼生動而悅人。

  老齊狂吻著被子,哭著,腿上的繃帶有血沁了出來。

  (署名悄吟,刊於1933年7月18日至21日長春《大同報》副刊《大同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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