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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粹與國學(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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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在實驗室裡用心去想,用手去做,才能有所成就。中國學術豈但與人生分成兩橛,與時代失卻聯繫,甚至心不應手,因此,多半是紙上談得好、場上栽筋斗的把戲。不動手做,就不能有新發現,就不能有新學術。假如中國的學術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會風俗會自己變更的話,乾嘉以前有千多年的機會,乾嘉以後也不見得就絕對沒有。 日本的維新怎麼就能成功,中國的改革怎麼就屢次失敗呢?化學是從中國道家的煉丹術發展的,怎麼在中國本土,會由外丹變成內丹了?對的思想落在不對的實驗上,結果是造成神秘的迷信,不能產出利用厚生的學問。醫學並不見得不行,可是所謂國醫,多半未嘗研究過《本草》裡所載的藥物,只讀兩三本湯頭歌訣之類便掛起牌來。千年來,我們的醫學在生理、藥物、病理等學問上曾有什麼貢獻呢?近年來從事提煉中國藥物的也是具有科學知識的西醫的功勞。 在學問的認識上,中國人還是傾向道家的。道家不重知與行,也不信進步,改革自然是談不到的。我想乾嘉以後,中國學術縱然會變,也不會變到自己能站得住而能分別迎拒與蓄泄西洋學潮的地步,縱然會,也許會把人家的好處扔掉,把人家的壞處留起來。像明末的西洋教士介紹了科學知識和他們宗教制度,試問我們迎的是什麼呢?中華文化,可憐得很,真是一泓死水呀!這話十年前我不這樣說,五年前我不忍這樣說,最近我真不能不這樣說了。不過死水還不是絕可悲的,只要水不涸,還可以想方法增加水量,使之澄清,使之溢出。這工夫要靠學術界的治水者的努力才有希望。世間無不死之人,也無不變的文化,只要做出來的事物合乎國民的需要,能解決民生日用的問題的就是那民族的文化了。 要知道中國現在的境遇的真相和尋求解決中國目前的種種問題,歸根還是要從中國歷史與其社會組織、經濟制度的研究入手。不過研究者必要有世界學術的常識,審慎擇別,不可抱著「叫花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態度。那麼,外國那幾套把戲自然也能夠辨認與選擇,不致於隨波逐流,終被狂濤怒浪所吞咽。中國學術不進步的原因,文字的障礙也是其中最大的一個。我提出這一點,許多國學大師必定要伸舌頭的。但真理自是真理,稍微用冷靜的頭腦去思維一下便可以看出中國文字問題的嚴重。我們到現在用的還不是拼音文字,難學難記難速寫,想用它來表達思想,非用上幾十年的工夫不可。讀三五年書,簡直等於沒讀過。 許多大學畢業生自從出來做事之後便不去摸書本。他們尚且如此,程度低些的更可知。繁難的文字束縛了思想,限制了讀書人,所以中國文化最大的毒害便是自己的文字。一翻古籍便理會幾十萬言的書已很少見,百萬千萬言的書更屬稀罕了。到現在,不說入學之門的百科全書沒有,連一部比較完備的字典都沒有。國人不理會這是文化低落的病根,反而自詡為簡潔。不知道簡潔文字只能表現簡單思想,像用來作詩詞、寫遊記是很夠的。從前學問的範圍有限,用簡潔的文體,把許多不應當省掉的字眼省略掉還不覺得意義很晦澀,讀者可用自己的理會力來補足文中的意思。現代的科學記載把一個字錯放了地位都不成,簡省更不用說了。 我們的命不加長,而所要知要學的東西太多,如果寫作不從時間上節省是不成的。我們自己的文化擔負已是夠重的了,現在還要擔負上歐美的文化,這就是錢先生所謂「兩水鬥齧」的現象,其實是中國人掙扎于兩重文化的壓迫底下的現象。歐美的文化,我們不能不擔負,歐美人卻不必要擔負我們的文化,人家可以不學漢文而得所需的知識,我們不學外國文成麼?這顯然是我們的文化落後所給的刑罰,目前是沒法擺脫的。 要文化的水平線提高,非得採用易於學習的拼音文字不可。千字課或基本漢字不能解決這個嚴重問題,因為在學術上與思想表現上是需要創造新字的,如果到了思想繁雜的階段,幾千字終會不夠用,結果還是要孳乳出很多很多的方塊字。現在有人用「圕」表示「圖書館」,用「簙」表示「博物院」,一個字讀成三個音,若是這類字多起來,中國六書的系統更要出亂子。拼音字的好處在以音達意,不是以形表意,有什麼話就寫出什麼話,直截了當,不用計較某字該省,某句應縮,意思明白,頭腦就可以訓練得更縝密。雖然拼音文字中如英文法文等還不能算是真正拼音的,但我們須以拼音法則為歸依,不是歐美文字為歸依。 表達思想的工具不好,自然不能很快地使國民的知識提高。人家做十年,我們非得加上五六倍的時間不可。日本維新的成功,好在他們有「假名」,教育普及得快,使他們的文化能追蹤歐美。我們一向不理會這一點,因為我們對於漢字有很深切的敬愛,幾十年來的拼音字母運動每被學者們所藐視與反對。許多人只看文字是用來做詩寫文的,能搖頭擺腳哼出百幾十字便自以為滿足了。改良文字對於這種人固然沒有多大的益處,但為學術的進步著想,我們不能那麼浪費時間來用難寫難記的文字。古人惜寸陰分陰,現代的中國人更應當愛惜絲毫光陰。因為用高速度來成就事物是現代民族生存的必要條件。 德國這次向東方進兵,事實上是以血換油。油是使速度增進的重要材料。不但在戰爭上,即如在其他事業上,如果著手或成功稍微慢了些,便等於失敗。所以人家以一切來換時間,我們現在還想以時間來換一切,這種守株待兔的精神是要不得的。國民智力的低下,中國文字要負很重的責任。智力的高低就是發現問題與解決問題的能力的速度的高低。我以為漢字不改革,則一切都是沒有希望的。用文字記載思想本來和用針來縫布成衣服差不多,從前的針一端是針口,另一端是穿線的針鼻。縫紉的人一針一針地做,不覺得不方便。但是縫衣機發明了,許多不需要的勞動不但可以節省而且能很快地縫了許多衣服。 縫衣機的成功只在將針鼻移到與針口同在一端上。拼音文字運動也是試要把音與義打成一片。不過要移動一下這「文字的針鼻」,雖然只是分寸的距離,若用的人不了悟,縱然經過千百年也不能成功。舊工具不適於創造新學術,就像舊式的針不能做更快更整齊的衣服一樣。有使中國文化被西方民族吸收願望的先當注意漢字的改革,然後去求學術上的新貢獻,光靠殘缺的古董此後是賣不出去的。 中國目前的問題,不怕新學術呼不出,也不怕沒人去做專門名家之業,所怕的是知識不普及。一般人的常識不足,凡有新來的吃的用的享受的,不管青紅皂白,胡亂地趕時髦。讀書人變成士大夫,把一般群眾放在腦後,不但不肯幫助他們,反而壓迫他們。從農村出來的讀書人不肯回到農村去,弄到每個村都現出經濟與精神破產的現象。在都市的人們,尤其是懂得吹洋號筒的官人貴女們,整個生活都沉在花天酒地裡,批評家說他們是在「象牙之塔」裡過日子。 其實中國哪裡來的「象牙之塔」?我所見的都是一幢幢的「牛骨之樓」罷了。我們希望於學術界的是在各部門裡加緊努力,要做優等人而不厭惡劣等的溫飽,切莫做劣等人而去享受優等的溫飽。那麼,平世之學與亂世之學就不必加以分別了。現在國內的大學教授,他們的薪俸還不如運輸工人所得的多,我們當然不忍說他們是藏身一曲,做著與私人溫飽相宜的名山事業。不用說生存上,即如生活上必需的溫飽,是誰都有權利要求的。讀書人將來會歸入勞動階級,成為「智力勞動者」,要恢復到「四民」之首的領導地位,除非現在正在膨脹著的資產制度被剷除,恐怕是不容易了。 〔附言〕 六月二十四日某先生在華字日報寫了一篇質問我的文章,題目是《國粹與國渣》,文中有些問題發得很幼稚,值不得一答。唯有問什麼是「國粹」一點,使我在學問的良心上不能不回答一下。我因此又聯想到六月八日錢穆先生在《大公報》發表的星期論文《新時代與新學術》,覺得其中幾點也有提出來共同討論的必要,所以寫成這一篇,希望的是能拋碎磚引出寶玉來。文中大意是曾於六月二十八日對嶺英中學高中畢業生講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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