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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人(3)


  「是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怎麼今日不同您來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門了。她說今兒下午去,我沒等她便出來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來。」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證明,已認定那陳姑娘就是在社會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誠懇的眼光射在可為臉上問:「我說,陳姑娘的事情是不穩麼?」

  「沒聽說,怕不至於吧。」

  「她一個月支多少薪水?」

  可為不願意把實情告訴她,只說:「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吧。」

  老太太忽然沉下臉去發出失望帶著埋怨的聲音說:「這姑娘也許嫌我累了她,不願意再供給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著,平白地瞞我幹什麼!」

  「也許她別的用費大了,支不開。」

  「支不開?從前她有丈夫的時候也天天嚷窮。可是沒有一天不見她穿緞戴翠,窮就窮到連一個月給我幾塊錢用也沒有,我不信,也許這幾年所給我的,都是我兒子的功勞錢,瞞著我,說是她拿出來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親,也不是戚,她憑什麼養我一家?」

  可為見老太太說上火了,忙著安慰她說:「我想陳姑娘不是這樣人。現在在衙門裡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誰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還是不要多心吧。」

  老太太走前兩步,低聲地說:「我何嘗多心?她若是一個正經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聽說她男人現時在南京或是上海當委員,不要她啦。他逃後,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花了好些錢到日本醫院去,才取下來。

  後來我才聽見人家說,他們並沒穿過禮服,連酒都沒請人喝過,怨不得拆得那麼容易。」

  可為看老太太一雙小腳站得進一步退半步的,忽覺他也站了大半天,腳步未免也移動一下。老太太說:「先生,您若不嫌髒就請坐坐,我去沏一點水您喝,再把那陳姑娘的事細細地說給您聽。」可為對於陳的事情本來知道一二,又見老太太對於她的事業的不明了和懷疑,料想說不出什麼好話。即如到醫院墮胎,陳自己對他說是因為身體軟弱,醫生說非取出不可。關於她男人遺棄她的事,全域的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數是不同情於她的。他不願意再聽她說下去,一心要去訪北下窪八號,看到底是個什麼人家。於是對老太太說:「不用張羅了,您的事情,我明天問問陳姑娘,一定可以給你辦妥。我還有事,要到別處去,你請歇著吧。」一面說,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後面跟著,叮嚀可為切莫向陳姑娘打聽,恐怕她說壞話。可為說:「斷不會,陳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總有苦衷,會說給我知道,你放心吧。」出了門,可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且走且聞,兩眼像看見陳情就在他前頭走,仿佛是領他到北下窪去。

  北下窪本不是熱鬧街市,站崗的巡警很優遊地在街心踱來踱去。可為一進街口,不費力便看見八號的門牌,他站在門口,心裡想:「找誰呢?」他想去問崗警,又怕萬一問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躊躇,當頭來了一個人,手裡一碗醬,一把蔥,指頭還吊著幾兩肉,到八號的門口,大嚷:「開門。」他便向著那人搶前一步,話也在急忙中想出來。

  「那位常到這裡的陳姑娘來了麼?」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會,便問:「哪一位陳姑娘?您來這裡找過她麼?」

  「我……」他待要說沒有時,恐怕那人也要說沒有一位陳姑娘。許久才接著說:「我跟人家來過,我們來找過那位陳姑娘,她一頭的劉海發不像別人燙得像石獅子一樣,說話像南方人。 」

  那人連聲說:「唔,唔,她不一定來這裡。要來,也得七八點以後。您貴姓?有什麼話請您留下,她來了我可以告訴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談談,她今晚上來不來?」

  「沒准,胡先生今晚若是來,我替您找去。」

  「你到哪裡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著,說,「到她家裡,她家就離這裡不遠。」

  「她不是住在肉市麼?」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麼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們這路人沒有一定的住所。」

  「你們不是常到寶積寺去找她麼?」

  「看來您都知道,是她告訴您她住在那裡麼?」

  可為不由得又要扯謊,說:「是的,她告訴過我。不過方才我到寶積寺,那老太太說到這裡來找。」

  「現在還沒黑,」那人說時仰頭看看天,又對著可為說,「請您上市場去繞個彎再回來,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請進來歇一歇,我叫點東西您用,等我吃過飯,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頭來吧。」可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輛車上公園去,找一個僻靜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過好幾次,點心也吃過,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雲埋沒了無數的明星,懸在園裡的燈也被風吹得搖動不停,遊人早已絕跡了,可為直坐到聽見街上的更夫敲著二更,然後踱出園門,直奔北下窪而去。

  門口仍是靜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個也沒有。他急進前去拍門,裡面大聲問:「誰?」

  「我姓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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