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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花(2)


  舞會到夜闌才散,加多憐得著市長應許給官做,回家以後,還在臥房裡獨自跳躍著。

  從前老輩們每笑後生小子所學非所用,到近年來,學也可以不必,簡直就是不學有所用。市長在舞會所許加多憐的事已經實現了。她已做了好幾個月的特稅局幫辦,每月除到局支幾百元薪水以外,其餘的時間都是她自己的,督辦是市長自己兼,實際辦事的是局裡的主任先生們。她也安置了李媽的丈夫李富在局裡,為的是有事可以關照一下。每日裡她只往來於飯店舞場和顯官豪紳的家庭間,無憂無慮地過著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時間總在中午左右,午飯總要到下午三四點,飯後便出門應酬,到上午三四點才回家。若是與邸力裡亞有約會或朋友們來家裡玩,她就不出門,起得也早一點。

  在東北事件發生後一個月的一天早晨,李媽在廚房為她的主人預備床頭點心。陳媽把客廳歸著好,也到廚房來找東西吃。她見李媽在那裡忙著,便問:「現在才七點多,太太就醒啦?」李媽說:「快了吧,今天中午有飯局,十二點得出門,不是不許叫『太太』麼?你真沒記性!」

  陳媽說:「是呀,太太做了官,當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爺』,也不合適,回頭老爺來到,又該怎樣呢?一定得叫『內老爺』『外老爺』才能夠分別出來。」李媽說:「那也不對,她不是說管她叫『先生』或是幫辦麼?」陳媽在灶頭拿起一塊烤麵包抹抹果醬就坐在一邊吃。她接著說:「不錯,可是昨天你們李富從局裡來,問『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時也拐不過彎來,後來他說太太,我才想起來。你說現在的新鮮事可樂不可樂?」李媽說:「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可樂的啦。」陳媽說:「可不是!那『行洋禮』的事。他們一天到晚就行著這洋禮。 」她嬉笑了一陣,又說:「昨晚那邸先生鬧到三點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禮,、

  還接著『達靈』『達靈』叫了一陣。我說李姐,你想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李媽說:「誰知道?聽說外國就是這樣亂,不是兩口子的男女摟在一起也沒有關係。昨兒她還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裡洗澡咧。」陳媽說:「提起那池子來了,三天換一次水,水錢就是二百塊,你說是不是,洗的是銀子不是水?」李媽說:「反正有錢的人看錢就不當錢,又不用自己賣力氣,衙門和銀行裡每月把錢交到手,愛怎花就怎花,像前幾個月那套紗衣裳,在四郊收買了一千多隻火蟲,花了一百多。聽說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錢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蟲一隻一隻從小口袋裡摘出來,光那條頭紗就有五百多隻,摘了一天還沒摘完,真把我的胳臂累壞了。三天花二百塊的水,也好過花八九百塊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這不但糟蹋錢並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隻火蟲的命不是命麼?」陳媽說:「不用提那個啦。今天過午,等她出門,咱們也下池子去試一試,好不好?」李媽說:「你又來了,上次你偷穿她的衣服,險些闖出事來。現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個神堂,不曉得還有沒有神,若是有咱們光著身子下去,怕褻瀆了受責罰。 」陳媽說:「人家都不會出毛病,咱們還怕什麼?」她站起來,順手帶了些吃的到自己屋裡去了。

  李媽把早點端到臥房,加多憐已經靠著床背,手拿一本雜誌在那裡翻著。她問李媽:「有信沒信?」李媽答應了一聲:「有。」隨把盤子放在床上,問過要穿什麼衣服以後便出去了。她從盤子裡拿起信來,一封一封看過。其中有一封是樸君的,說他在年底要來。她看過以後,把信放下,並沒顯出喜悅的神氣,皺著眉頭,拿起麵包來吃。

  中午是市長請吃飯,座中只有賓主二人。飯後,市長領她到一間密室去。坐定後,市長便笑著說:「今天請您來,是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說。」加多憐說:「只要我的能力辦得到,豈敢不與督辦同意?」

  市長說:「我知道只要您願意,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我給您說,現在局裡存著一大宗緝獲的私貨和違禁品,價值在一百萬以上。我覺得把它們都歸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個化公為私的方法,把它們弄一部分出來。若能到手,我留三十萬,您留二十五萬,局裡的人員分二萬,再提一萬出來做參與這事的人們的應酬費。如果要這事辦得沒有痕跡,最好找一個外國人來認領。您不是認識一位領事館的朋友麼?若是他肯幫忙,我們應在應酬費裡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這事可以辦麼?」加多憐很躊躇,搖著頭說:「這宗款太大了,恐怕辦得不妥,風聲洩露出去,您我都要擔干係。」市長大笑說:「您到底是個新官僚!賺幾十萬算什麼?別人從飛機、軍艦、軍用汽車裝運煙土白麵,幾千萬、幾百萬就那麼容易到手,從來也沒曾聽見有人質問過。我們賺一百幾十萬,豈不是小事麼?您請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當,您待一會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沒主意了,聽市長所說,世間簡直好像是沒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來,笑著說:「好吧,去試試看。」

  加多憐來到邸力裡亞這裡,如此如彼地說了一遍。這邸先生對於她的要求從沒拒絕過,但這次他要同她交換條件才肯辦。他要求加多憐同他結婚,因為她在熱愛的時候曾對他說過她與樸君離異了。加多憐說:「時候還沒到,我與他的關係還未完全脫離。此外,我還怕社會的批評。」他說:「時候沒到,時候沒到,到什麼時候才算呢?至於社會那有什麼可怕的?社會很有力量,像一個勇士一樣。可是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摸著你,他不看見你,也不會傷害你。我們離開中國就是了。

  我們有了這麼些錢,隨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的故鄉巴悉羅那住也無不可。我們就這樣辦吧,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歡巴悉羅那的蔚藍天空,那是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比得上的。我們可以買一隻遊艇,天天在地中海遨遊,再沒有比這事快樂了。」

  邸力裡亞的話把加多憐說得心動了,她想著和樸君離婚倒是不難,不過這幾個月的官做得實在有癮,若是嫁給外國人,國籍便發生問題,以後能不能回來,更是一個疑問。她說:「何必做夫婦呢?我們這樣天天在一塊玩,不比夫婦更強麼?一做了你的妻子,許多困難的問題都要發生出來。若是要到巴悉羅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筆款去花一兩年也無妨。我也想到歐洲去玩玩……」她正說著,小使進來說幫辦宅裡來電話,請幫辦就回去,說老媽子洗澡,給水淹壞了。加多憐立刻起身告辭。邸先生說:「我跟你去吧,也許用得著我。」於是二人坐上汽車飛駛到家。

  加多憐和邸先生一直來到游泳池邊,陳媽和李媽已經被撈起來,一個沒死,一個還躺著,她們本要試試水裡的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見水並不很深,陳媽好玩,把李媽推下去,哪裡知道跳板彈性很強,同時又把她彈下去。李媽在水裡翻了一個身,沖到池邊,一手把繩揪著,可是左臂已擦傷了。陳媽浮起來兩三次,一沉到底。李媽大聲嚷救命,園裡的花匠聽見,才趕緊進來,把她們撈起來。邸先生給陳媽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憐叫邸先生把她們送到醫院去。

  邸力裡亞從醫院回來,加多憐繼續與他談那件事情,他至終應許去找一個外商來承認那宗私貨,並且發出一封領事館的證明書,她隨即用電話通知督辦。督辦在電話裡一連對她說了許多誇獎的話,其喜歡可知。

  兩三個月的國難期間,加多憐仍是無憂無慮能樂且樂地過她的生活。那筆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著她一同到巴悉羅那去。她到市長那裡,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並且說明這是當時的一個條件。市長說:「這事容易辦,就請樸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憐說:「很好,外子過幾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過年二三月才來,但他說一定要在年底來。現在給他這差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樸君到了,加多憐遞給他一張委任狀。她對丈夫說,政府派她到歐洲考察稅務,急要動身,教他先代理幫辦,等她回來再謀別的事情做。樸君是個老實人,太太怎麼說,他就怎麼答應,心裡並且讚賞她的本領。

  過幾天,加多憐要動身了。她和邸力裡亞同行,朴君當然不曉得他們的關係,把他們送到上海候船,便趕快回來。剛一到家,陳媽的丈夫和李富都在那裡等候著。陳媽的丈夫說他妻子自從出院以後,在家裡病得不得勁,眼看不能再出來做事了,要求幫辦賞一點醫藥費。李富因局裡的人不肯分給他那筆款,教他問幫辦要。這事遲延很久,加多憐也曾應許教那班人分些給他,但她沒辦妥就走了。樸君把原委問明,才知道他妻子自離開他以後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既不便用書信去問她,又不願意拿出錢來給他們。說了很久,不得要領,他們都悵悵地走了。

  一星期後,特稅局的大侵吞案被告發了,告發人便是李富和幾個分不著款的局員,市長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憐身上。把樸君請來,說了許多官話,又把上級機關的公文拿出來。樸君看得眼呆呆的,說不出半句話來。市長假裝好意說:「不要緊,我一定要辦到不把閣下看管起來。這事情本不難辦,外商來領那宗貨物,也是有憑有據,最多也不過是辦過失罪,只把尊寓交出來當做賠償,變賣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過便算了事。我與尊夫人的交情很深,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過事情已經鬧到上頭,要不辦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邊至少也有三十萬呢。」

  第二天,撤職查辦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朴君氣得把那張委任狀撕得粉碎。他的神氣直想發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裡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沒收的時候,正是加多憐同邸力裡亞離開中國的那天。他在敵人的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樣,無憂無慮地來了吳淞口。邸先生望著岸上的大火,對加多憐說:「這正是我們避亂的機會,我看這仗一時是打不完的,過幾年,我們再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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