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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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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說:「不,當巡警的本來一叫便醒,天快亮了吧?」契默說:「早著呢,您請睡吧,等到時候,再請您起來。」 他聽見那幾個人的腳音向屋裡去,不消說也是倖免的同志們,契默也自回到他的禪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帶著一丫松影貼在紙窗上頭。紹慈在枕上,瞪著眼,耳鼓裡的音響,與荒草中的蟲聲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來央求紹慈到縣裡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來。他掏出一疊鈔票遞給紹慈,說:「請您把這二百元帶著,到衙門裡短不了使錢。這都是陳教習歷來的佈施,現在我仍拿出來用回在她身上。」 紹慈知道那錢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鄭重地說:「我一輩子沒使人家的黑錢,也不願意給人家黑錢使。為陳教習的事,萬一要錢,我也可以想法子,請您收回去吧。您不要疑惑我不幫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丟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來。」 他整理了行裝,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給他預備的一個筐子裡,便出了廟門。走不到十裡路,經過一個長潭,岸邊的蘆花已經半白了。他沿著岸邊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樹底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巾擦汗。在張望的時候,無意中看見岸邊的草叢裡有一個人躺著。他進前一看,原來就是邦秀。他叫了一聲:「陳教習。」她沒答應。搖搖她,她才懶慵慵地睜開眼睛。她沒看出是誰,開口便說:「我餓得很,走不動了。」話還沒有說完,眼睛早又閉起來了。紹慈見她的頭發散披在地上,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穿一件薄呢長袍,也是破爛不堪的,皮鞋上滿沾著泥土,手上的傷痕還沒結疤。那可憐的模樣,實在難以形容。 紹慈到樹下把水壺的塞子拔掉,和了一壺乳粉,端來灌在她口裡。過了兩三刻鐘,她的精神漸次恢復回來。在注目看著紹慈以後,她反驚慌起來。她不知道紹慈已經不是縣裡的警察,以為他是來捉拿她。心頭一急,站起來,躡秧雞一樣,飛快地鑽進葦叢裡。紹慈見她這樣慌張,也急得在後面嚷著:「別怕,別怕。」她哪裡肯出來,越鑽越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了。紹慈發愣一會,才追進去,口裡嚷著:「救人,救人!」這話在邦秀耳裡,便是「揪人,揪人」,她當然越發要藏得密些。 一會兒葦叢裡的喊聲也停住了。邦秀從那邊躲躲藏藏地躡出來。當頭來了一個人,問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麼?」她見是一個過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說:「我沒聽見,我在這裡頭解手來的。請問這裡離前頭鎮上還有多遠?」那人說:「不遠了,還有七裡多地。」她問了方向,道一聲「勞駕」,便急急邁步。那人還在那周圍找尋,沿著岸邊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門前,正趕上沒人在那裡,她怕廟裡有別人,便裝做叫化婆,嚷著「化一個啵」,契默認得她的聲音,趕緊出來,說:「快進來,沒有人在裡頭。」她隨著契默到西院一間小屋子裡。契默說:「你得改裝,不然逃不了。」他於是拿剃刀來把她的頭髮刮得光光的,為她穿上僧袍,儼然是一個出家人模樣。 契默問她出獄的因由,她說是與一群獄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時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隨著一幫趕集的人們急急出了城,向著大悲院這條路上一氣走了二十多裡。好幾天挨餓受刑的人,自然當不起跋涉,到了一個潭邊,再也不能動彈了。她怕人認出來,就到葦子裡躲著歇歇,沒想到一躺下,就昏睡過去。又說,在道上遇見縣裡的警察來追,她認得其中一個是紹慈,於是拼命鑽進葦子裡,經過很久才逃脫出來。契默於是把早晨托紹慈到縣營救她的話告訴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給她預備飯。 好幾點鐘在平靜的空氣中過去了,廟門口忽然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筐子,上面有大悲院的記號,問當家和尚說:「這筐子是你們這裡的麼?」契默認得那是早晨給紹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說: 「是這裡的,早晨是紹老總借去使的,你在哪裡把它撿起來的呢?」那人說: 「他淹死啦!這是在柳樹底下撿的。我們也不知是誰,有人認得字,說是這裡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驗,你總得去回話。」契默說:「我自然得去看看。」他進去給邦秀說了,教她好好藏著,便同那人走了。 過了四五點鐘的工夫,已是黃昏時候,契默才回來。西院裡昨晚談話的人們都已走了,只剩下邦秀一個人在那裡。契默一進來,對著她搖搖頭說:「可惜,可惜!」邦秀問:「怎麼樣了?」他說:「你道紹慈那巡警是什麼人?他就是你的小朋友方少爺!」邦秀「呀」了一聲,站立起來。 契默從口袋掏出一本濕氣還沒去掉的小冊子,對她說:「我先把情形說完,再念這裡頭的話給你聽。他大概是怕你投水,所以向水邊走。他不提防在葦叢裡躋著一個深水坑,全身掉在裡頭翻不過身來,就淹死了。我到那裡,人們已經把他的屍身撈起來,可還放在原地。葦子裡沒有道,也沒有站的地方,所以沒有圍著看熱鬧的人,只有七八個人遠遠站著。我到屍體跟前,見這本日記露出來,取下來看了一兩頁。知道記的是你和他的事情,趁著沒有人看見,便放在口袋裡,等了許久,官還沒來。一會來了一個人說,驗官今天不來了,於是大家才散開。我在道上一面走,一面翻著看。」 他翻出一頁,指給邦秀說:「你看,這段說他在革命時候怎樣逃命,和怎樣改的姓。」邦秀細細地看了一遍以後,他又翻過一頁來,說:「這段說他上北方來找你沒找著。在流落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去當警察。」 她拿著那本日記細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停了許久,才抽抽噎噎地對契默說:「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縣城裡,我幾乎天天見著他,只恨二年來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他從前給我的東西,這次也被沒收了。」 契默也很傷感,同情的淚不覺滴下來,他勉強地說:「看開一點吧!這本就是他最後留給你的東西了。不,他還有一隻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只可憐的小動物,也許還在長潭邊的樹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剝皮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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