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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網勞蛛(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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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潔莊重地回答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有愛情麼?誠然,我從不曾在別人身上用過一點男女的愛情,別人給我的,我也不曾辨別過那是真的,這是假的。夫婦,不過是名義上的事;愛與不愛,只能稍微影響一點精神的生活,和家庭的組織是毫無關係的。 「他怎樣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認識我的人都覺得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領他的情,因為他從沒有把自己的行為檢點一下。他的嗜好多,脾氣壞,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會堂去,每聽到人家說我是長孫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慚愧。我常想著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 「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裡的事,我認為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因為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我們兩人的關係,實在就是這樣。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我的家庭已經成為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閒話。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說著,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的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 尚潔陪她在花蔭底下走著,一面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的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至於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係,說我是淫婦,我都不介意。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我估量他是為這事生氣,可是我並不辯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麼,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呢?人對於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只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螻蟻便了。你放心吧,等到事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吧。」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裡。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裡的東西染得和鉛制的一般。她伸手向床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麼?」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消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著,順手把電燈擰著,一時滿屋裡都著上顏色了。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床上。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頷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著蓬亂的頭髮……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她的身體,修短也很合度。從她口裡發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的話語,也能得著許多默感。她見妥娘把燈擰亮了,就說:「把它擰滅了吧。光太強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這裡消夜。我不覺得十分饑餓,不必端上來,你們可以自己方便去。把東西收拾清楚,隨著給我點一支洋燭上來。」 妥娘遵從她的命令,立刻把燈滅了,接著說:「相公今晚上也許又不回來,可以把大門扣上麼?」 「是,我想他永遠不回來了。你們吃完,就把門關好,各自歇息去吧,夜很深了。」 尚潔獨坐在那間充滿月亮的房裡,桌上一支洋燭已燃過三分之二,輕風頻拂火焰,眼看那支發光的小東西要淚盡了。她於是起來,把燭火移到屋角一個窗戶前頭的小幾上。那裡有一個軟墊,幾上擱幾本經典和祈禱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課就是跪在那墊上默記三兩節經句,或是誦幾句禱詞。別的事情,也許她會忘記,惟獨這聖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裡冥想了許多,睜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從燭臺上逃走了。 她立起來,把臥具整理妥當,就躺下睡覺,可是她怎能睡著呢?呀,月亮也循著賓客的禮,不敢相擾,慢慢地辭了她,走到園裡和它的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月亮雖然辭去,她還不轉眼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像要訴她心中的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輾來轉去,忽聽園裡「嚁嚁」一聲,響得很厲害,她起來,走到窗邊,往外一望,但見一重一重的樹影和夜霧把園裡蓋得非常嚴密,教她看不見什麼。於是她躡步下樓,喚醒妥娘,命她到園裡去察看那怪聲的出處。妥娘自己一個人哪裡敢出去,她走到門房把團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圍牆邊察一察。團哥也就起來了。 妥娘去不多會,便進來回話。她笑著說:「你猜是什麼呢?原來是一個蹇運的竊賊摔倒在我們的牆根。他的腿已摔壞了,腦袋也撞傷了,流得滿地都是血,動也動不得了。團哥拿著一枝荊條正在抽他哪。」 尚潔聽了,一霎時前所有的恐怖情緒一時盡變為慈祥的心意。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牆根。團哥還在那裡,「你這該死的東西……不知厲害的壞種……」一句一鞭,打罵得很高興。尚潔一到,就止住他,還命他和妥娘把受傷的賊扛到屋裡來。她吩咐讓他躺在貴妃榻上。僕人們都顯出不願意的樣子,因為他們想著一個賊人不應該受這麼好的待遇。 尚潔看出他們的意思,便說:「一個人走到做賊的地步是最可憐憫的。若是你們不得著好機會,也許……」她說到這裡,覺得有點失言,教她的傭人聽了不舒服,就改過一句說話,「若是你們明白他的境遇,也許會體貼他。我見了一個受傷的人,無論如何,總得救護的。你們常常聽見『救苦救難』的話,遇著憂患的時候,有時也會脫口地說出來,為何不從『他是苦難人』那方面體貼他呢?你們不要怕他的血沾髒了那墊子,儘管扶他躺下吧。」團哥只得扶他躺下,口裡沉吟地說:「我們還得為他請醫生去麼?」 「且慢,你把燈移近一點,待我來看一看。救傷的事,我還在行。妥娘,你上樓去把我們那個常備藥箱,捧下來。」又對團哥說:「你去倒一盆清水來吧。」 僕人都遵命各自幹事去了。那賊雖閉著眼,方才尚潔所說的話,卻能聽得分明。他心裡的感激可使他自忘是個罪人,反覺他是世界裡一個最能得人愛惜的青年。這樣的待遇,也許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著的。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說:「慈悲的太太,菩薩保佑慈悲的太太!」 那人的太陽邊受的傷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厲害。她用藥棉蘸水輕輕地把傷處周圍的血跡滌淨,再用繃帶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轉身要上樓去換衣服,驀聽得外面敲門的聲很急,就止步問說:「誰這麼早就來敲門呢?」 「是警察吧。」 妥娘提起這四個字,叫她很著急。她說:「誰去告訴警察呢?」那賊躺在貴妃榻上,一聽見警察要來,恨不能立刻起來跪在地上求恩。但這樣的行動已從他那雙勞倦的眼睛表白出來了。尚潔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說:「我沒有叫人去報警察……」正說到這裡,那從門外來的腳步已經踏進來。 來的並不是警察,卻是這家的主人長孫可望。他見尚潔穿著一件睡衣站在那裡和一個躺著的男子說話,心裡的無明火已從身上八萬四千個毛孔裡發射出來。他第一句就問:「那人是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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