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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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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決定是突然的,完全為了愛殷才這麼做,我相信他一定不會瞭解的。 「我不能耽誤太久,我還有事呢。」 停了很久,我這麼回答他。他要求我倒杯開水給他喝,我遞到他的手裡,似乎有一股熱氣在燙著我的手,我連忙站得更遠一點,用著很鎮靜的態度問他: 「殷老師,成小姐這幾天來看你沒有?」 「每天都來的,她是個很天真,同時也是個很癡心的女孩子,近來對我的態度很不正常,看樣子,也許墮在某一種痛苦的深淵了。」 他的臉色比我方才初進來時似乎好了一點,不那麼慘白了,也許是這一杯熱開水的關係,他的臉色有點白裡透紅了。 「我看成小姐倒是很愛老師的,在班上,她老是沉默寡言,功課也很好,有兩個男同學追求她,她老是置之不理,殷先生,請恕我冒昧,我倒希望能快點喝你們的喜酒呢。」 「喜酒?你不要做夢了,我也許永遠沒有喜酒給人家喝,因為別人愛我,我又不愛人家;同時,我愛著的人,她又不能愛我,你想,在這種矛盾情形之下,那裡還有什麼喜酒喝呢?」 用不著再問他愛著的是什麼人,只要看他的眼睛在深深地向誰盯著,誰就是他愛的對象。 「殷先生,一個人如果整天在矛盾裡面生活,實在太痛苦了,你還是把矛盾消滅吧,我希望你將來有一個非常美滿幸福的家庭,那時我這做學生的,也好常來拜望老師,向老師請教。」 我故意笑容滿面地說著,希望沖淡一下他的感情,不料反引起了他的反感。 「曼茵,我希望你再不要叫我什麼老師先生了,我的名字叫純青,你叫我純青不好嗎?」 「喝?豈敢豈敢,老師永遠是老師,豈有學生直呼老師大名的道理,殷老師,不要開玩笑了,我和你談一句正經話,你願意聽嗎?」 「當然願意,你說吧。」 「我覺得你這間房子空氣太壞,光線也太暗,而且隔壁就是印刷房,整天日夜鬧得要命,這不影響你的工作和健康嗎?」 「呵,我還以為你真的有什麼好的正經話,原來是毫不相干的一件事,你難道還不知道在西安找房子是怎麼困難嗎?何況我又是個沒有家室的單身漢。這間黑暗,仄狹而又嘈雜的房子,還是靠了朋友的幫助,從他的印刷所分出來借給我住的,明知太不合我的條件了,有什麼法子呢?我現在天天在鍛煉吃苦,我要能做到在任何艱苦的環境都能生存,那就好了。」 為了怕他說話太多,對於他的病有害,我只好向他告辭,他好像忘記了有病似的,一骨碌地坐了起來,堅決地要送我,我不等他下床,便迅速地走出了大門。 二十九 走 ×月×日 這是西安少有的颳風天,從早晨七點開始,一直到晚上九點還沒有停止,呼呼的西北風,好像要把整個的大地卷去似的,漫天的飛塵,吹得行人睜不開眼來,許多枯枝被風吹斷,發出淒慘的掙扎聲音,在這麼寒冷,這麼淒涼的刮大風的晚上,我卻要和這一住兩年的長安告別了,我的心,有說不出的痛苦,說不出的留戀。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蘇東坡的這首詩,是我最愛誦的。本來人是流動性的,四海為家,何處不可以棲身,而況西安給與我的印象是那麼壞,西安招待所的一幕,王太太家裡的一幕幕,已經夠使我痛心了,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呢? 其實,我不是留戀西安,而是留戀在西安的劉蘭和純青。每當我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或者精神上痛苦到無法排遣的時候,便去找劉蘭,而她恰像一個母親似的那麼能體貼我,安慰我,鼓勵我,這次的走,也是事先和她商量好了的,她贊成我暫時離開西安,以免殷對我的愛情一天天高漲,而國強對他有什麼不利;但她反對我和殷絕交,她說,我如果真的和殷斷絕關係,那一定使殷感到痛苦,消極,而且她還主張我永遠和殷保持著友誼關係,若干年後,也許我已和國強離了婚,而殷仍然在愛著我的話,那麼我也可以和殷結婚。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我生來就被命運註定了演悲劇,因此我只能做悲劇的主角,我要和殷一刀兩斷,斬斷這一縷無法繼續的情絲!憑良心說,我的確愛殷,他是那麼純潔,那麼熱情,那麼無條件地同情我,愛我,正在受著心的創傷以後,得到了他的安慰,我像從死裡得救似的,永遠也忘記不了他的恩惠;尤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被國強侮辱的那天,他那種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實在太使我欽佩了。他病了這麼多天,我沒有去看他,他也不埋怨我。因為他瞭解我的環境,他來信說: 「你不必來看我,為了免除你的麻煩,我也不去看你。反正我們的心彼此都在繫念著,現在我時時刻刻都在為你擔憂,不知道要那一天你才能得到自由?享受到你應該享受的人的權利?」 這是多麼關心我,令我警惕的句子!我感謝他;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接受他的好意,也沒有資格接受他的愛情。 走吧,我不能再躊躇了,為了愛惜殷的生命,愛惜殷的前途,我不能不忍心地走;可是究竟要不要告訴他呢? 這問題,一直在我的腦海裡盤旋了幾天,情感上需要我告訴他,理智又命令我千萬不要告訴他,最後還是理智得著了勝利,我決定不告訴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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