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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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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梅子被有鐵輪的床推到了手術室,這是一間有十二鋪席那麼大的屋子,一進房門,就好像走進了刑場似的感到恐怖、陰森,聽到刀子叉子的響聲,梅子的周身都在顫抖了。 梅子聽不懂醫生對那三個看護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心臟跳得很厲害,眼睛被白帽子蓋著,一雙腳綁在手術床的架上,手也被看護使勁地抓住了。 ——天,這難道是在受死刑嗎? 梅子這時一點也不憐恤那在她的腹內,曾經吮吸過她四個半月的血液底小生命,她知道在十分鐘之內,就要將他或她割成碎片,從自己的肚子裡取出來,像從一個殺死了的豬身上,取出豬肝豬肺來那麼平常;她真的一點也不憐惜,只覺得自己為這不應當來到她肚子裡的小東西,受苦太多了,需要重重地處罰他,宰割他。 「林芙樣,諸你要醫生用毒藥弄死我算了吧,我實在忍受不住了!這一生我受的苦太多,我真不願再活下去,請你大發慈悲,要醫生早點毒死我吧!」 梅子帶著恐懼而痛苦的聲音顫抖地說。 「不要鬧,安靜一點,快要上麻醉藥了,快了!快了!一下就會不痛了。」 林芙用力抓住了梅子的雙手。 梅子的鼻孔上罩上了一個灑了Chloroform的口罩,立刻她就朦朧地入了睡鄉。 梅子將要醒時,只覺得一把刀子在子宮裡面,像用勺子挖西瓜肉似的搜刮著;可是奇怪,肚子裡那只咬她肉的小猛虎突然失蹤了。 「孩子取出來了,沒有弄壞,醫生說要留著做標本的。」 林芙樣帶著笑容說著;梅子覺得這笑裡有刺,心裡感到一種莫大的侮辱,非常不安。 第三天,她回到家裡來了,那個從腹內取出來的孩子底父親來看梅子了,她把在醫院裡的經過情形都告訴了他,同時用一種微弱乞憐的聲調向他哀求: 「藤田樣,我這次受到這麼大的苦痛,完全為了你;你如果有一天遺棄我的話,我非自殺不可!這次在醫院裡,我曾好幾次起了自殺的念頭;然而為了你,我終於忍受了。」 梅子緊緊地抱著滕田,她像一個受了人家欺侮的孩子,倒在母親的懷抱裡哭了。 「梅子,親愛的,不要傷心,我絕不會負心的,你的貞操為我而犧牲了;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也為我而犧牲了,難道我是這樣殘忍的人嗎?我只要和家裡說清楚,取得了父母的同意,一定和你正式結婚。」 現在梅子那顆破碎了的心很活了!她的前途有了一線希望,過去像做了一場惡夢,只要藤田真能履行他的諾言,她不是很快就可以過著小家庭的幸福生活了嗎? 所謂紅顏薄命,梅子始終逃不出命運的魔掌。在她的理想,將要實現的時候,瞎了眼睛的祖母,突然得了回歸熱一病不起;藤田也被徵調入伍,開去上海作戰。這次梅子其所以隨慰勞團來到前線,目的完全想做中國的孟薑女第二,來一次萬里尋夫;誰又料到一朵剛開的玫瑰,突然受到狂風暴雨的摧殘,梅子那個甜蜜而美麗的夢,被一顆無情的炸彈,炸得粉碎了! 當她初來到漢口,得到了關於藤田戰死的消息以後,她實在沒有勇氣再生活下去;可是藤田的朋友岡村三郎告訴她的話,句句是真理,她不應該輕易犧牲,應該為藤田,為自己的父親復仇。 「梅子樣,你不應該消極,你應該更勇敢地活下去!誰殺死你的父親、母親和祖母的?誰殺死你的愛人的?」 岡村三郎那幾句像小鋼炮一樣的話,又浮上了她的心頭。 四 梅子在漢口整整地住了半年,她記不清曾經被多少喝醉酒的「皇軍」摧殘過,由那些醉鬼的嘴裡,知道他們在中國的前線,是如何殘忍地強姦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和十來歲的小姑娘。在這半年中間,梅子的思想,起了一個劇大的變化!她知道「皇軍」,是怎樣地任意強姦中國的婦女;活埋中國的壯丁;屠殺中國的老人和孩子;焚燒中國人的房屋;搶奪中國人的財產,不管誰的思想怎樣親日,只要他是人,絕不能饒恕他們這種違背天理,毫無人性的殘暴行為。 梅子恨透了,為什麼地球上有這些人面獸心的軍閥存在呢? 「你們認為『皇軍』這種殺人放火,姦淫虜掠的行為是正當的嗎?松元樣。」 有一天,梅子故意問那位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上等兵松元。 「誰說是正當,這叫做沒辦法呀!長官們要你這樣,你難道還敢不服從嗎?」 松元長歎了一聲,表示他也是很苦悶的。 「你想像過你的家,如果被中國軍隊燒毀,你的財產被他們搶去,你的妻子和母親被他們姦淫,你該是如何地傷心沒有?」 梅子氣憤憤地問他。 「哈哈,傻子,你難道瘋了?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呢?我的小親親,來和我多喝幾杯吧,『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梅子樣,你瞭解這兩句中國古詩的意味嗎?」 這一夜,梅子和松元直鬧到天亮,一顆秘密的心,終於被梅子偵察出來了:原來松元是個大學生出身,他具有正確的思想,早存了反戰之心;但苦無機會發作,所以故意裝做酒瘋子,常常和女人開玩笑,以消磨苦悶的歲月,同時也借此好掩護他的思想。他沒想到梅子有這麼高明的見解;而且還是自己的同志,他把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岡村三郎介紹給梅子,梅子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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